兴庆宫的更漏滴到三更，李隆基仍伏在案前，就着摇曳的烛光研读一卷泛黄的《山海经》。他枯瘦的手指沿着东海沿岸的线条缓缓移动，最后停在一处标注"蓬莱"的小岛上，指甲不自觉地抠进了纸面。

"大家，夜已深了。"高力士捧着一碗参汤，站在御书房门口轻声劝道。

李隆基头也不抬："力士，你说这蓬莱仙山，当真在东海之东？《史记》载秦始皇遣徐福率童男童女出海寻访，为何终不能至？"

高力士将参汤放在案边，瞥见皇帝面前摊开的还有《十洲记》《汉武帝内传》等寻仙典籍，地上更堆着数十卷海事图志。自七夕那夜从长生殿回来，七十多岁的太上皇仿佛变了一个人，日夜钻研海外仙山之事，连平素最爱的《霓裳羽衣曲》都不再抚弄。

"老奴听闻，蓬莱仙山有缘者方能得见。"高力士谨慎作答，"寻常船只驶近，只见茫茫海水，不见仙山踪影。"

李隆基突然抓住高力士的手腕："朕要派人去东海！不，朕要亲自去！"他眼中燃烧着异样的火焰，"七夕那夜，玉环明明告诉朕'东海之东有仙山'..."

"大家！"高力士慌忙跪下，"龙体要紧啊！海上风涛险恶，您年事已高..."

"朕才七十二岁！"李隆基猛地拍案而起，随即一阵眩晕袭来，不得不扶住桌角。案上灯盏被碰翻，烛泪泼洒在那卷珍贵的《山海经》上，东海的位置顿时被烧出一个黑洞。

高力士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触手只觉龙袍下的手臂瘦骨嶙峋。他心中一酸——昔日开创开元盛世的英武天子，如今竟为一个"情"字憔悴至此。

"力士，"李隆基喘息稍定，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回大家，自大家为临淄王时起，至今五十有三载矣。"

"五十三年..."李隆基望向窗外如钩新月，"那你该明白，没有玉环，朕活着与死了无异。"

高力士老泪纵横："大家何必说这等不祥之言..."

"去准备吧。"李隆基疲惫地挥挥手，"先派可靠之人寻访东海沿岸的渔民和方士，打听蓬莱消息。记住，此事绝不可让太子知道。"

高力士躬身退出，在门外撞见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地躲在廊柱后。他眼中寒光一闪，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突然出手如电，扣住那小太监的咽喉。

"说！谁派你来的？"高力士压低声音质问。

小太监面如土色，抖着手指向东南方向——正是太子李亨居住的少阳院位置。高力士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粒药丸塞入小太监口中，迫他咽下。

"这是七日断肠散，若无解药，七日后肠穿肚烂而死。"高力士面不改色地撒谎，"回去告诉你主子，太上皇近日只是翻阅古籍解闷。若再有眼线来探，你就等着痛不欲生吧！"

小太监磕头如捣蒜，仓皇逃窜。高力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紧锁——太子对太上皇的监视越来越严密了，出海之事必须万分谨慎。

次日清晨，高力士秘密召见了三名亲信侍卫，命他们扮作商人，分头前往登州、明州和泉州，寻访熟悉东海航路的向导。又派心腹太监携带重金，去终南山寻访隐士高人。

安排妥当后，高力士回到兴庆宫，却见李隆基正在大发雷霆。

"废物！都是废物！"老皇帝将一摞奏折摔在地上，"朕不过要几艘海船，户部竟推说府库空虚！工部更可笑，说什么季风不利航行...他们当朕是老糊涂了吗？"

高力士默默拾起奏折，瞥见上面确实都是推诿之词。自安史之乱后，朝中大权尽归太子一党，太上皇的旨意早已不如从前管用。

"大家息怒。"高力士奉上一杯菊花茶，"老奴倒有个主意。大家还记得当年为杨国忠督造楼船的工匠吗？有些人还在龙首渠旁的船坞做工。若以私人名义雇他们造船..."

李隆基眼前一亮："好！就用朕的内帑银两。另派人去扬州，那里胡商云集，或有精通海事者。"

正当二人密议时，忽听殿外一阵骚动。一名侍卫慌张跑来禀报："大家，有个疯道士闯宫，口口声声说要见大家，侍卫们拦他不住！"

话音未落，殿门砰然大开。一个身着青色道袍、头戴竹冠的年轻方士飘然而入，所过之处侍卫纷纷倒地，仿佛被无形之力阻挡。

"护驾！"高力士厉声喝道，挡在李隆基身前。

那方士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手持一柄白玉拂尘，腰间挂着个朱红色葫芦。他微微一笑，拱手行礼："贫道李泌，冒昧闯宫，望太上皇恕罪。"

李隆基推开高力士，眯起眼睛打量来人："李泌？朕听闻过你的名字。昔年张果老向朕举荐过一位'李公子'，说能通鬼神之事，莫非就是你？"

"正是贫道。"李泌从袖中取出一卷金笺，"太上皇可还记得此物？"

李隆基接过一看，竟是当年他亲笔题写赠予杨玉环的《清平调》诗笺，上面"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字迹已经褪色，但末尾的"三郎"署名和钤印仍清晰可辨。

"这...这怎会在你手中？"李隆基双手颤抖。

李泌笑而不答，转而说道："贫道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暗淡，而东方有仙气氤氲。又闻太上皇近日广搜海事图志，想必是要寻访蓬莱？"

高力士警惕地盯着李泌："道长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李泌轻轻甩动拂尘，"只是蓬莱仙路险阻，非有缘者不能至。贫道不才，愿为太上皇引路，但有三个条件。"

李隆基急切道："快说！莫说三个，三十个朕也答应！"

"其一，此行不见龙颜。太上皇须乔装改扮，以寻常富商身份出行。"

"可。"

"其二，不登龙舟。需用普通海船，且不得悬挂皇室旗帜。"

"依你。"

"其三..."李泌顿了顿，"不受龙恩。贫道此行不为功名利禄，事成之后即刻离去，太上皇不得以任何形式封赏。"

李隆基与高力士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条件蹊跷。寻常方士巴不得讨好皇室，这李泌却刻意保持距离。

"朕答应你。"李隆基沉声道，"何时可以启程？"

李泌抬头望天，掐指一算："三日后乃黄道吉日，宜东行。请太上皇轻装简从，只带三五亲信，于子时在延兴门等候。"说完深施一礼，转身便走。

"且慢！"李隆基叫住他，"这诗笺..."

李泌回头一笑："此物乃太真仙子托贫道转交。仙子还说...东海之东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李隆基如遭雷击——这正是七夕那夜杨玉环留下的暗语，除高力士外无人知晓！他再要追问，李泌却已飘然出殿，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宫墙之外。

高力士忧心忡忡："大家，此人来历不明，恐有诈..."

李隆基摩挲着诗笺，眼中泪光闪动："不，他能说出玉环的密语，必是真有仙缘。力士，速去准备，三日后朕要微服出京！"

当夜，李隆基独自来到长生殿。殿内陈设依旧，只是积了厚厚的灰尘。他点燃三炷香，跪在杨玉环曾经居住的偏殿前，低声祝祷：

"玉环，朕知道你能听见。朕已寻得仙引，不日将赴东海寻你。若天可怜见，让你我重逢，朕愿舍这太上皇之位，与你做一对寻常夫妻..."

香火明灭间，似有一阵微风拂过，带动殿角铜铃叮咚作响。李隆基抬头望去，恍惚看见月光下有个白衣身影一闪而过。他急忙追出殿外，却只见满地梧桐叶随风轻旋。

三日后子夜，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悄驶出延兴门。车内坐着乔装成商人的李隆基，只带了高力士和两名贴身侍卫。城门阴影处，李泌早已等候多时，身旁还跟着个十五六岁的道童，背着个大药箱。

"道长，我们去何处乘船？"高力士警惕地问。

李泌微笑："先往洛阳，再沿汴水南下扬州。那里有胡商赛义德的船队，可直航东海。"

李隆基掀开车帘，最后望了一眼夜色中的长安城。这座他统治了四十余年的都城，如今在月光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大家，该启程了。"高力士轻声提醒。

车轮辘辘，向东驶去。李泌走在马车旁，忽然从药箱中取出一盏琉璃灯点燃。奇异的是，那灯火竟是青蓝色的，照得周围数丈一片幽明。

"此乃'引魂灯'，可照见阴阳两界之路。"李泌解释道，"东海之上迷雾重重，非此灯不能指引仙山方向。"

李隆基凝视那团青火，恍惚看见火焰中浮现出杨玉环的笑颜。他伸出手想触摸，火焰却突然升高，烫得他缩回手指。

"小心。"李泌意味深长地说，"仙缘如火，可暖人心，也可焚人身。太上皇，此行凶险万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李隆基毫不犹豫："纵使刀山火海，朕也要找到玉环！"

李泌不再多言，示意道童在前引路。一行人沿着官道向东行去，渐渐没入黎明前的黑暗中。

与此同时，蓬莱仙山寒冰洞内，正在打坐的杨玉环突然睁开双眼。她腕上的玉镯无故发热，散发出淡淡的青光——这是她与玄宗定情信物"阴阳同心佩"产生的感应。

"三郎..."她望向西方，泪落成冰，"你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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