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砚台寄志
大寒的朔风卷着雪沫子,程宇在古籍修复工作室整理旧物时,被案头的砚台绊了手。砚台是端石琢的,砚池边缘崩了个小口,露出里面细密的冰纹,像冻住的河面。砚背刻着"守拙"二字,笔锋苍劲,其中"拙"字的最后一捺拖得极长,像是要划破石面。砚边的凹槽里卡着半块墨锭,墨色发灰,凑近了闻,有淡淡的松烟香,混着点陈年的墨汁腥气。
"这砚台是巷尾周家的。"工作室的周老先生用鹿皮擦拭砚面,指腹在冰纹上反复摩挲,"五十年前,周先生就用这砚台教书育人。他是镇上唯一的私塾先生,说'砚台要养,就像学问要积'。每天拂晓,他就着窗棂的微光研墨,说'墨香能叫醒字里的魂'。那年冬天,他为了保护学生们的课本不被水火损毁,抱着书箱冲进火场,被掉落的横梁砸中,手里还攥着这方砚台,砚池里的墨汁混着血,在地上晕成个黑红的"文"字。"他往程宇手里塞了个暖手炉,"周先生的夫人总说,夜里听见砚台'沙沙'响,像有人在研墨,披衣起来却只有砚池里结的薄冰,二十年前走的,临终前还蘸着清水在砚上画'守拙'二字,说'先生的墨还没干呢'。"
程宇将砚台捧在掌心,端石的凉意顺着掌心往骨髓里钻,冻得指节发僵。他刚要往砚池里倒点清水,砚台突然发烫,"守拙"二字的刻痕里渗出些深黑的墨汁,滴在宣纸晕成朵小小的墨梅,和周先生遗作里的那幅《寒梅图》一模一样。砚背的冰纹突然裂开道细缝,里面嵌着片干枯的荷叶,叶梗上系着根红绳,和周先生老照片里系在笔杆上的那根一般无二。
"别让字冷了......"先生的声音从砚石深处传来,带着墨香的清冽,"我把学生的功课藏在砚盒夹层了......左角的暗格......"
程宇的指尖被砚台的崩口划破,血珠滴在"拙"字上,砚台突然轻轻震颤。周老先生说,当年周先生的砚盒是紫檀木做的,后来传给了他的长孙周明轩,现在应该还在周家老宅。当天下午,程宇跟着周老先生找到周明轩,他正在自家书房临摹祖父的字迹,桌上的紫檀砚盒果然还在,左角的暗格用指甲抠开,里面是叠泛黄的描红本,每个本子的最后一页都画着小小的砚台,落款处歪歪扭扭写着"学生某某敬上"。暗格里还有封信,是周先生写给儿子的:"这些孩子的字有灵气,若我遭遇不测,定要让他们继续念书,莫让文脉断在这乱世",信纸边缘被烟火燎得发黑,字迹却依旧工整。
第二天一早,程宇在周明轩的书房看到更多周先生的遗物:半支狼毫笔、一本批注满了的《论语》、还有张1948年的学生名录,上面记着三十七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都标着"已入县学"或"待启蒙",最后一个名字"狗剩"后面画着个五角星,旁边写着"此子可教,惜家贫"。
"狗剩后来成了省里的文史馆馆长,"周明轩翻着名录,声音发颤,"他总说,当年周先生把自己的棉袄当了,给他凑学费买笔墨。每年清明,他都带着自己的学生来给祖父扫墓,说'是这方砚台让我知道,字能当饭吃,更能立命'。"县档案馆的老馆员说,周先生当年救下的课本,现在都藏在县博物馆的"文脉厅",最显眼的位置就摆着这方砚台的复制品,旁边的展柜里,放着狗剩馆长捐赠的描红本,纸页上的墨痕已经发黑,却仍能看出孩童的认真。
程宇跟着周明轩去周先生的坟前,坟头的松柏被雪压得低垂,墓碑上刻着"私塾先生周守拙之墓",碑前的石台上,摆着方新磨的砚台,里面的墨汁在寒风里冒着白气。"这是按祖父的砚台复刻的,"周明轩往砚台里添了点清水,"他当年总说'墨要新研,字要常练,心要常温'。"远处传来孩童的读书声,是附近学校的孩子们在晨读,"人之初,性本善"的声音飘过山岗,像是周先生当年的私塾又开了堂。
砚台在程宇手里渐渐变暖,砚池的崩口处补上了块新的端石,石色与原砚几乎融为一体。周先生的声音最后响了次,带着欣慰的厚重:"字还在,文脉就不断......"然后彻底沉寂,砚背的冰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是被无数个清晨的墨香熏透了。
一周后,县里举办"守拙文化节",书法爱好者们在周先生当年的私塾旧址挥毫泼墨,每个参与者都能得到一方小小的砚台模型,里面装着周先生的《习字心得》复印件。有个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捧着砚台泣不成声,说"祖父当年是周先生的学生,临终前还念叨着要把自己的书法集捐给故里"。周先生的曾孙女扎着红头绳,正用毛笔在宣纸上画砚台,说"老师说,太爷爷的砚台里住着字神,只要认真写,字就会活过来"。
程宇离开时,把老砚台留在了县博物馆,摆在"文脉厅"的正中央,旁边放着那本《论语》和学生名录,砚池里永远盛着新研的墨,香得像刚从松烟里出来。有个戴眼镜的中学生站在砚台前,突然说"我也要学书法,像周先生说的那样,用笔墨立命",他的父亲在一旁点头,说"这才是老祖宗留下的真宝贝"。
林霄打来电话,说县教育局要把周先生的故事编进校本教材,"周明轩说,不是为了让谁记住个私塾先生,是想告诉孩子们,文脉就像这砚台里的墨,只要有人研、有人写、有人传,就永远不会干"。
程宇望着窗外的飞雪,雪花落在玻璃上,像砚台里未干的墨滴。他突然明白,有些魂魄的停留,不是为了留恋案头的笔墨,是怕那些藏在砚台里的文脉被战火焚毁,怕那些用生命守护的传承,随岁月变得轻飘飘。就像这方砚台,哪怕崩了口、蒙了尘,也能研出最真的墨香,让后来人知道,曾经有双手,在乱世的寒风里,把对文化的敬畏,一笔一划地刻进了石头里,成了比任何丰碑都不朽的文脉。
古董店的门被推开,进来个白发老者,手里捧着方旧砚台,说"这是我启蒙先生送的,他说'字是人的脸面,心是字的骨头',我想找个地方摆着,让孙辈知道,啥叫真正的'守拙'"。程宇接过砚台,砚背的刻字虽然模糊,却和周先生的那方一样,沉甸甸的,装着一整个民族的笔墨春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