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斗笠遮情
立春的细雨裹着泥土腥,程宇在乡村集市的旧货摊前,被墙角的斗笠绊了脚。斗笠是竹篾编的,边缘磨得发毛,顶上蒙着层油纸,被雨水泡得发脆,其中一角破了个洞,露出里面垫着的棉布,像是被风吹烂的。笠檐缠着圈蓝布条,打了个结实的死结,布条末端沾着些黄色的泥点,凑近了闻,有淡淡的竹叶香,混着点汗水的咸。
"这斗笠是山脚下老陈家的。"摆摊的陈婆婆用围裙擦着斗笠,竹篾的影子在地上晃成细碎的网,"四十年前,陈家的陈老实就戴着这斗笠看山。他是村里的护林员,说'斗笠是靠山吃山人的伞,能挡风雨能遮阳'。每天天不亮,他就背着水壶上山,说'晨露能浇活树苗子'。那年夏天暴雨,山上来了泥石流,他为了提醒山下的村民转移,顶着斗笠往山下跑,被滚石砸中,手里还攥着这斗笠,笠檐的破洞正好磕在石头上,沾着点暗红的血。"她往程宇手里塞了个煮鸡蛋,"老实媳妇总说,夜里听见斗笠'哗哗'响,像有人在院里抖落雨水,披衣出来却只有满地湿泥,五年前走的,临终前还摸着斗笠说'该给老实补补笠檐了,山上风大'。"
程宇把斗笠扣在头上,竹篾的缝隙漏进些雨丝,打在脸上凉丝丝的。他刚要把破洞的地方补好,笠顶突然发烫,蓝布条的死结松开,飘出片干枯的竹叶,叶尖还带着点锯齿状的缺口,像是被什么野兽啃过。斗笠在地上轻轻转动,笠沿的影子指向集市边缘的老茶摊——摊主是个戴斗笠的老汉,竹笠的样式和程宇手里的这只几乎相同,茶摊上的粗瓷碗里,泡着的正是和斗笠里那片一样的竹叶。
"别让树苗淹了......"男人的声音从竹篾缝隙里传来,带着山雨的潮湿,"我把育的新苗藏在山洞里了......西坡第三棵老松树下......"
程宇的指尖被竹篾的毛刺划破,血珠滴在蓝布条上,斗笠突然剧烈晃动,笠顶的油纸裂开,露出里面裹着的张油纸,上面用炭笔写着"马尾松苗三百株,已育三个月,藏于西坡山洞,暴雨后务必移栽",落款日期是陈老实出事的前一天。油纸边缘还粘着点松针,绿得发黑,显然是刚摘下来没多久。
第二天一早,程宇带着斗笠去找陈老实的儿子陈青山。他正在苗圃里嫁接松苗,满手的泥浆在雨里泛着黑亮,旁边的竹筐里摆着顶新编的斗笠,竹篾选得格外坚韧,笠顶特意补了块油纸,和程宇手里的那顶如出一辙。
"这破洞是我爹的记号,"陈青山的声音发颤,嫁接刀掉在泥地里,"他说'护林人不用讲究样子,结实就行'。我娘总在斗笠里垫棉布,说'老实的头怕淋雨,落下病根'。"他从仓库的防潮柜里拿出个铁皮盒,里面是陈老实的遗物:半截砍刀、一本翻烂的《山林养护手册》、还有张县林业局的奖状,上面写着"护林模范陈老实",照片里的他戴着这顶斗笠,笑得露出豁牙,笠檐的破洞正好对着镜头。
村委会的老会计翻出当年的护林记录,显示陈老实去世后,村民们按他留下的油纸提示,找到了那批马尾松苗,当年的成活率达到了九成,西坡现在已成了郁郁葱葱的林场。"老实媳妇把奖金全买了新树苗,"老会计抹了把脸,"说'老实总念叨树苗能固土,不能让他的心思白费'。她每年清明都要带着子孙去山洞看看,说'这是你爹用命护着的绿,得记着'。"
程宇跟着陈青山去陈老实当年守护的西坡,现在成了县里的"生态教育基地",山脚下立着块石碑,刻着"老实林"三个字,每个字的笔画里都嵌着根细竹篾,像陈老实编斗笠的手法。"您看这片松树林,"陈青山指着半山腰,"我爹当年育的苗,现在都长到碗口粗了。他说'树活一世,人活一辈子,都得扎下根',现在我们搞生态旅游,全靠他留下的这片林子。"基地的展览馆里,陈列着陈老实的斗笠和砍刀,最显眼的位置挂着张照片:暴雨后的西坡,三百株松苗在夕阳里挺直腰杆,像一片绿色的希望。
斗笠在程宇手里渐渐变轻,破洞的地方冒出些嫩绿的竹芽,慢慢长成完整的篾条,和原来的几乎融为一体。陈老实的声音最后响了次,带着松针的清香:"林子保住了......"然后彻底沉寂,蓝布条从笠檐上飘起来,缠在石碑的竹篾上,风一吹,和松涛一起呜咽,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青山绿水间,把绿色的希望播向更远的山谷。
一周后,村里举办"斗笠节",陈青山带着村民们在西坡补种松苗,孩子们戴着新编的斗笠,在树苗间跑来跑去,笠檐的影子在地上画出细碎的网,像极了陈老实当年在林间穿梭的模样。有个从城里来的企业家,拿着斗笠里的竹叶反复端详,说"这才是真正的财富,比任何矿产都金贵",当场决定投资村里的生态项目。陈老实的孙女扎着羊角辫,正用小手给松苗浇水,斗笠上的蓝布条在风里飘,她说"老师说,太爷爷的斗笠能挡住风雨,就像这片林子能挡住泥石流"。
程宇离开时,把老斗笠留在了基地的展览馆,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放着那本《山林养护手册》和奖状,笠顶垫着层新采的竹叶,绿得像能滴出水来。有个戴眼镜的环保专家站在斗笠前,突然说"我也要像陈护林员那样,把根扎在山里",他的笔记本上,画着个小小的斗笠,旁边写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林霄打来电话,说县林业局要把陈老实的故事编成护林教材,"陈青山说,不是为了让谁记住他爹,是想告诉现在的人,当年人是咋在山里守着一份绿的,这才是真正的靠山"。
程宇望着窗外连绵的青山,雨雾里的松树像无数顶立着的斗笠。他突然明白,有些魂魄的停留,不是为了留恋山林,是怕那些藏在竹篾里的执着被风雨打垮,怕那些用生命守护的绿色,随岁月变得光秃秃。就像这顶斗笠,哪怕边缘磨破、笠顶漏雨,也能遮着最真的守护,让后来人知道,曾经有双手,在险峻的山路上,把对自然的敬畏,一根篾一根篾地编进了岁月里,成了比任何勋章都珍贵的绿荫。
古董店的门被推开,进来个扛着铁锹的护林员,手里拿着顶旧斗笠,说"这是我师傅传我的,他说当年就是戴着这斗笠在山里转了三十年,我想找个地方存着,让城里的孩子知道,他们吸的每口新鲜空气,都有人在山里守着"。程宇接过斗笠,竹篾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陈老实那顶,轻飘飘的,却装着一整个山林的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