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成对面的一个身影完全隐没在落地屏风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只有指间一点猩红，在昏暗中如毒蛇之眼，有节奏地明灭。

“组……调查组那边……”李天成的嗓音干裂沙哑，每个字都带着恐惧的颤音，“王奇扛不住赵怀义的压力……他们开始翻旧账了……那几笔宣传经费的账目……还有……还有当年那个‘城市形象片’外包的合同……”

阴影里的人影吐出一口浓烟，烟雾扭曲盘旋，模糊了本就难辨的轮廓。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切断了李天成的哀鸣，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慌什么？停职而已。赵怀义新官上任，总要杀只鸡。你只是恰好羽毛不够硬。”

声音停顿，那点猩红重重摁在紫砂烟缸里，“嗤”的一声轻响，如同毒蛇吐信：

“把嘴缝死。该烂在肚子里的东西，一粒沙子也不准漏。特别是……那几个‘影子项目’的最终流向，还有经手人名单……”阴影似乎动了一下，无形的压力让李天成几乎窒息。“只要你够‘安静’，‘上面’自然不会忘了你的‘苦劳’。风……总会停的。”

人影站起身，高大的轮廓在昏黄壁灯下投下更庞大的、令人绝望的阴影，彻底笼罩住抖如筛糠的李天成。“记住，你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安静’。”

包厢厚重的雕花木门无声滑开又闭合，人影消失，只留下一室冰冷刺骨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檀腥。

李天成猛地抓起冰凉的茶盏灌了一大口，冰冷的茶水混着胆汁般的苦涩滑入喉管。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仕途已成齑粉。但阴影里那句“上面”和“苦劳”，却又像淬毒的钩子，扎进他腐烂的心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虚空，怨毒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死死钉在城市另一端那座灯火通明的广电大楼上。

程锐……还有那个该死的《问政滨海》！你们也别想好过！深渊的凝视，已穿透重重夜幕，锁定了光芒初绽的猎物。

说回程锐。

“郑主任，”程锐迎上那狂热的目光，语气沉稳，“我需要处理一些……特殊案例的历史遗留数据，涉及不同来源的碎片化信息——可能是陈年的报道片段、模糊的影像截图、零散的文字记录，甚至是非结构化的网络痕迹。”

“关键在于，需要系统能高效地锚定关键节点，自动关联看似无关的线索，并在海量信息中识别异常模式。最重要的是，所有证据链的获取、处理和保存，必须全程可追溯、防篡改，经得起最严苛的程序审查。”

“特殊案例？历史遗留？”郑观棋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灰蒙的眼珠闪烁了一下，但技术挑战本身显然更吸引他。

“碎片化、多模态、异常模式识别、强追溯性……这正是系统设计的终极目标！”

他猛地一拍桌面，震得旁边键盘都跳了一下，“好！这正是压力测试的完美场景！具体有什么特征？时间跨度？数据类型？保密等级？”

程锐心中微紧，欧阳的名字在舌尖滚烫，却被他死死压下。

“具体细节……涉及敏感信息，我需要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拿到初步的、有代表性的样本数据后，再向您详细说明技术需求。目前，我需要系统具备处理这类复杂、模糊、跨时域信息的能力框架。”

郑观棋盯着程锐看了几秒，那审视的目光仿佛在扫描一串复杂的代码。

最终，技术挑战的诱惑压倒了追问的冲动。

“理解！程序正义，数据安全是底线！技术中心有最高权限的独立加密服务器，物理隔离，生物特征+动态密钥双重认证。”

“你需要处理的‘样本’，可以通过专属加密通道上传，系统会自动生成不可逆的元数据锚点和完整性校验码，任何细微改动都会触发警报并记录操作链。至于分析模块……”

他语速飞快，“现有的跨平台溯源模型需要强化对低质量图像和模糊文本的鲁棒性，我马上让算法组调整！关联引擎的阈值设置也要针对历史数据的特征优化！”

他几乎是立刻拿起内线电话：“小陈！带上算法三组的人，带上最新的图像增强和NLP纠错模块代码，立刻到三号测试机房！有硬骨头要啃！”

放下电话，郑观棋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看向程锐：“走！去测试机房！把你的‘特殊需求’具体化，越刁钻越好！技术中心，就是用来啃硬骨头的！”

看着郑观棋雷厉风行的背影，程锐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冰冷的机房通道，仿佛成了通向深渊真相的第一条栈道。

林薇坐在办公桌前，屏幕上打开的正是那份刚修改好的《基层创新案例汇总》报告。

赵台长“锐意创新”的批示言犹在耳，但此刻，这份报告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

王振海副台长的话冰冷地回荡在她耳边：“林科长啊，报告写得不错，立意是好的。

”但是，‘创新’不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啊。特别是涉及宣传导向的案例，更要慎之又慎！你提到的‘技术赋能基层破局’这个点，很好！”

“但具体是哪个部门，哪位同志？取得了什么可量化、可复制的突破性成果？有没有经过实践的充分检验？这些支撑性的细节，一定要夯实！宣传无小事，我们不能只讲方向，不讲落地嘛。这样，你再深入挖掘一下，把具体案例、具体人物、具体成效都补充扎实，下周再报给我。”

“深入挖掘”？林薇心中一片冰凉。

这分明是让她去“创造”一个符合王振海心意的、无懈可击的“样板工程”！程锐那个数据库项目，技术突破是实打实的，效率提升肉眼可见，完全够格！”

“但王振海要的，恐怕不是这个。他要的是能被掌控的、没有“问政滨海”那种潜在风险的、四平八稳的“创新”。

她烦躁地关掉报告文档，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目光扫过桌角一个不起眼的U盘——里面有她偷偷整理的关于李天成打压程锐、消极对待创新批示的时间线备忘录。

“程序正义……证据链……”程锐在技术中心说的话，鬼使神差地在她脑中响起。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王振海拖延《问政滨海》，阻挠程锐的创新案例上报，这本身算不算渎职？算不算对抗台长批示？

她猛地坐直身体，心脏怦怦直跳。打开一个加密文件夹，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空着，指尖在键盘上悬停片刻，飞快地敲下一行字：

【关于节目研发部李天成主任消极对待创新工作批示及打压新人程锐同志的情况说明（草稿）】

内容暂时空白。

她需要证据，更确凿的证据。王振海今天的谈话，就是新的证据链！

她迅速调出工作日程软件，找到今天下午与王副台长的预约记录，在备注栏里，用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速记符号，飞快记下了王振海的核心要求：“需补充‘具体案例’（非程锐？）、‘可量化成果’、‘无风险’。”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映在她疲惫却异常清亮的眸子里。技术中心的灯光，大概也还亮着吧？程锐在那条艰难的路上，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而她，似乎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战场——在规则之内，用程序赋予的武器，记录下每一道阻碍阳光的阴影。

她将新建的文档和加密U盘一起，锁进了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然后，她删除了电脑上的浏览记录和新建文档的临时文件。

有些战斗，必须悄无声息。

技术中心三号测试机房。

冷气机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郑观棋灰蒙的眼珠紧盯着主屏幕，枯瘦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程锐，你这个思路对头！”郑观棋指着屏幕上密密麻麻排列的文件缩略图，声音带着技术狂的热切，“找那些“证据”，比大海捞针强！这东西遍地都是，但又最难挖！”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经过特殊处理的界面，模拟了多个主流短视频和社交媒体平台的后台筛选流程。郑观棋点开一个标注着【待审核】的文件夹，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视频文件缩略图。

“看这个！”他点开一个视频。

画面摇晃，光线昏暗，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的老农，操着浓重的乡音，对着镜头急切地说着什么，手里还挥舞着一份皱巴巴的文件。背景是几亩明显枯死的庄稼地。

“大爷说什么？”程锐问。

“他说的是去年镇里推广的‘高产种子’，结果种下去全死了！怀疑种子是假的！”

“找村里，找镇上，没人管，推来推去大半年！实在没办法了，托打工的儿子拍了这个，想发网上讨个说法。”郑观棋调出了一个后台审核日志窗口，指着上面一行红色标记：

【审核结果：未通过】

【原因分类：涉农不实信息/地区形象风险/内容导向不佳】

【处理建议：建议当事人通过正规渠道反映】

“瞧见没？”郑观棋语气带着讽刺，“啥叫‘涉农不实信息’？人家有枯死的庄稼照片！有买种子的收据照片（虽然拍得模糊）！啥叫‘地区形象风险’？真有问题，捂着就没了？‘正规渠道’？大爷跑了半年正规渠道，有用吗？！”

他又点开另一个视频。这次是一个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站在一个废弃工厂门口，情绪激动：

“厂子说倒就倒！老板连夜跑了！我们几百号工人，干了快一年，血汗钱一毛没拿到！劳动仲裁？材料交了几个月，石沉大海！法院起诉？排队排到猴年马月！我们只想让更多人知道，让大家评评理！帮我们要回养家糊口的钱！”

审核日志同样刺眼：

【审核结果：未通过】

【原因分类：煽动性言论/发布者情绪过激/涉及群体事件风险】

【处理备注：避免渲染负面情绪，建议引导至合法维权途径】

“‘煽动性言论’？人家就说了句‘让大家评评理’！就‘情绪过激’？你欠人一年工钱试试！”郑观棋恨恨地敲了下键盘，“‘引导合法维权’？话是没错，可这些合法途径堵死了，你让人咋办？”

接着，郑观棋展示了第三个视频。

这是同一个工人在另一个平台发布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