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里,他脸上的愤怒被剪辑掉了大半,只剩下麻木的疲惫,讲述也变得克制而简短:“原XX厂员工,遭遇欠薪,已提交劳动仲裁,相信法律会带来公正。”背景音乐换成了温和舒缓的轻音乐。
【审核结果:通过】日志显示。
“看到了吧?”郑观棋指着那个通过审核的、被阉割过的视频,“这才叫‘合理’!情绪没了,诉求模糊了,棱角磨平了,只剩下温顺的‘相信法律’!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安全内容’!可真相呢?尖锐的矛盾呢?被摁下去了!”
他调出系统后台,展示给程锐看:“系统要干的活儿,就是把这些被‘捂’住的原版视频、被‘毙’掉的申诉贴、以及它们被打回来的‘官方理由’”
“还有那些最终得以播出的、被‘美化’过、‘无害化’处理过的‘阉割版’,统统抓出来!把它们背后指向的真正问题,那些‘枯死的庄稼’、‘跑路的老板’、‘石沉大海的仲裁’,这些锚点给我死死钉住!”
郑观棋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一个个被标注出来的锚点闪烁着红光:
锚点1:枯死庄稼地照片+原始投诉视频(未通过)+审核理由(涉农不实/形象风险)+正规渠道无效证据链(模糊的收据、多次上访记录照片)。
锚点2:工人原始控诉视频(未通过)+审核理由(煽动/群体风险)+劳动仲裁/法院立案迟迟无进展的截图证明+“阉割版”通过视频。
锚点3:(系统自动关联提示)另一平台某投诉“某区城管暴力执法致小贩受伤”视频被删帖记录+审核理由(内容血腥不当)+最终播放的新闻通稿《城管部门开展文明执法专项学习》截图。
“机器能做的,”郑观棋盯着程锐,目光灼灼,“就是把这些被‘捂’住的真相碎片找出来,钉在耻辱柱上!”
“把那些冠冕堂皇的‘审核理由’和‘处理建议’,跟冰冷的现实(庄稼死了、工资没了、投诉无门)放在一起!把那些被‘阉割’过的‘合理内容’和它们原本锋利的样子摆在一起!让机器告诉人:‘看!这里有问题!这里堵死了!这里被粉饰了!’”
他重重敲下回车键,屏幕上所有被关联起来的锚点和证据碎片,瞬间汇聚成一张巨大、复杂、充满尖锐矛盾点的问题网络地图!
“看懂了吗程锐?”郑观棋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技术能给你一幅藏宝图,上面标满了‘此处有伤疤’、‘此地有脓疮’的标记!”
“它能帮你找到火药桶!但最后要点燃它,炸开一条路,还得靠你自己!靠你的人去深挖这些锚点背后的土地纠纷、欠薪黑幕、执法不公!把这些火药桶里的火药夯实了!让它变成一个能炸醒人、炸开路的‘典型案例’!这才是你要的‘铁证’!”
程锐看着屏幕上那张由无数民众被堵塞的呼声、冰冷的驳回理由和被修饰过的“和谐”画面交织成的“伤疤地图”,一股沉重的力量感伴随着刺骨的寒意涌遍全身。
这不是虚无缥缈的技术构想,这是现实土壤里长出的、带着血性的证据!
冰冷的数据指向的是滚烫的民生之痛!他要做的,就是沿着这些机器标注出的“血迹”,找到那个最痛、最典型、最能一击致命的“伤口”,然后,撕开它!
“明白了,郑主任。”程锐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给我这把‘铁锹’,我会挖出够分量的‘火药’!”
翌日。
林薇盯着屏幕上那份被王振海打回来的《基层创新案例汇总》报告,指尖冰凉
。王振海那番“深入挖掘”、“夯实细节”的官腔,像一盆冰水,把她心里刚刚燃起的火苗浇得只剩一缕青烟。
为程锐树典型?难如登天。王振海要的根本不是真相,而是一件能被他牢牢掌控、毫无棱角的“宣传工艺品”。
她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桌角那个不起眼的黑色U盘上。
冰凉的金属外壳,像一枚沉寂的子弹。里面锁着李天成打压程锐的铁证:会议录音片段、刁难任务的聊天记录截图、创新方案批示被压的流程截图……甚至还有一份她偷偷整理的,关于王振海在不同场合对程锐和《问政滨海》方案微妙打压言论的时间线备忘录。
证据!赵台长对程锐说的话在她脑海里回响。规则之内,证据为王!
她猛地坐直身体,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打开一个层层嵌套的加密文件夹,新建了一个空白文档。光标在标题栏闪烁,她指尖悬停片刻,敲下一行字:
【关于节目研发部李天成主任打压新人、消极对待创新工作批示的情况佐证材料(支撑性文件)】
她没打算现在就用它。但王振海今天的刁难,就是新的证据链!必须记录下来!
迅速调出通话记录和工作日志软件,找到下午与王振海的工作电话预约记录。在备注栏里,她用只有自己明白的速记符号,飞快记下:
「王台指示:案例需补充具体人物(非程锐?)、可量化成果(需‘亮眼’)、强调‘稳妥无风险’导向。暗示‘创新’范围需调整。」
记录完毕,她将这份新的“证据”与U盘里原有的材料放在同一个加密分区。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椅背上,胸口微微起伏。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霓虹开始爬上玻璃。她看着屏幕上那个沉默的加密图标,无声地对自己说:
林薇,你的战场在这里。用笔,用记录,用规则赋予你的每一寸空间,钉死那些试图阻挡阳光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浆糊混合的陈腐气味。
光线昏暗,只有工作台上几盏专业修复灯投下冷白光圈。欧阳玲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棉布工作服,戴着细纱手套和放大镜,指尖捏着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修复针,正屏息凝神地将一片薄如蝉翼的旧纸茬,精准地对接到古籍残页断裂处。她的动作稳定而专注,仿佛时间都凝固在那方寸之间。
“玲姐!门口有人找!说是台里的!”一个年轻修复员在门外喊了一声。
欧阳玲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到将那一小片纸茬完美粘合,才轻轻放下工具,摘下眼镜和手套。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长久专注工作后留下的一丝宁静的疲惫。她起身,脚步无声地穿过一排排散发着岁月气息的书架,走向阅览区门口。
程锐站在那里,穿着最简单的衬衫西裤,手里没有任何文件袋。他看到欧阳玲走出来,心脏骤然收紧,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像一道无声的鞭子抽在记忆深处。
“欧阳姐。”程锐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目光落在她沾着些许浆糊和纸尘的手指上。
欧阳玲看着他,眼神里没有程锐预想中的悲痛或哀伤,只有一种近乎空旷的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程锐?”她微微点头,声音平和。“有事?”
“我……”程锐喉咙发紧,准备好的说辞在触及她目光的瞬间变得无比苍白和沉重。“台里有个新的调研任务,需要查阅一些……关于基层执法规范化建设的……历史资料案例。”
他艰难地选择着最官方、最不触及伤口的词汇,“有些资料可能比较散碎,涉及到……涉及到一些陈年旧案的背景材料。
我知道您在档案梳理和修复方面是专家,想……想请教一下,这类资料通常存放在哪个区域?查阅有没有什么特殊流程限制?”他紧紧盯着欧阳玲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波澜。
他看到欧阳玲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深潭般的平静水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细微的石子。她的目光在程锐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什么。
“基层执法规范化……历史档案案例?”她轻声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这部分资料,密度比较大的是在政策法规分馆的‘地方治理实践’和‘执法档案’两个大类目下。时间跨度长的,部分卷宗可能还在修复整理区,没有录入电子检索系统。”
她顿了顿,补充道,“查阅的话,需要单位正式介绍信,注明具体查阅范围和用途。涉及特定历史案件的卷宗,需要分管领导签字审批。”
她的话语精准、专业,不带一丝个人情绪,像在背诵工作手册。
“谢谢欧阳姐。”程锐的声音低沉下去。他得到了需要的指引,但那指引本身,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口。
眼前的欧阳玲,平静得像一座墓碑,将所有惊涛骇浪都埋在了无人能见的深处。她的反应,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控诉。
“不客气。”欧阳玲微微颔首,目光越过他,投向门外沉沉的暮色,“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回去工作了。”
她转身,重新戴上手套的背影,单薄而孤寂,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阴影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历史的尘埃。
程锐站在原地,良久未动。阅览区冰冷的灯光打在他身上,空气中弥漫的陈旧纸墨气息,仿佛也染上了挥之不去的沉重与悲凉。
与此同时,栖霞酒楼最深处的“听松”包厢。里面的檀香味儿浓得发腻。
李天成蜷缩在宽大的圈椅里,像一滩被抽干了魂的烂泥。
昂贵的衬衫皱巴巴贴在身上,细密的冷汗不断从额角渗出。他面前那盏顶级金骏眉已凉透,茶汤浑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屏风投下的、吞噬一切的浓重阴影。
“……他们……他们真开始查了……”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得像破风箱,“我怕他们扛不住赵怀义了……给我来真的怎么办……!”恐惧彻底攫住了他,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阴影里,那点猩红的火光不耐烦地闪烁了一下,一个冰冷低沉、如同金属摩擦的声音切断了李天成的哀鸣:
“闭嘴!”两个字带着刺骨的寒意。“一次立案审查就吓破胆了?这么多年饭白吃了?”
声音停顿,那点猩红被狠狠摁灭在紫砂烟缸里。“吱——”的一声轻响,在死寂中异常刺耳。
“搞定不了一个新人?那是你蠢!该留下的痕迹没留干净,该擦的屁股没擦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