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厚朴压抑了三年的呜咽，像一头受伤老兽的哀鸣，听得魏强这个厂长也心下恻然。
他叹了口气，留下一些钱和粮票，又叮嘱几句“老先生保重”的话，便先一步离开了。
破屋里只剩下李青山和陈厚朴。
哭声渐止，只剩下沉重的抽气声。
李青山默默生起炉子，烧上水，将一碗热水递到老人手里。
陈厚朴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浑浊的眼睛看着跳跃的火苗，哑声开口：
“青山……多谢你。这份恩情，我老陈记在心里。”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久到碗里的热气都变得稀薄，“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那点压箱底的手艺……对吧？”
李青山没有否认，坦诚地看着老人：
“陈师傅，我想学真本事，也想把您的手艺传下去。这不假。”
“传下去？”
陈厚朴脸上掠过一丝近乎恐惧的苦涩，他猛地摇头，
“算了，算了！手艺手艺，惹祸的根苗！
我把方文杰当亲儿子一样教了十几年，结果呢？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我算是看透了，这年头，良心喂不饱饿狼，手艺抵不过黑心！”
他这番话与其说是拒绝李青山，不如说是仍未从背叛的阴影中走出。
李青山心中了然，此刻若再紧逼，反而适得其反。
他不再提手艺的事，只是利索地帮老人收拾了屋子，做了点热乎饭，便起身告辞：
“陈师傅，您先好好静养。日子还长，以后有什么事，随时让小宝找我。”
离开破屋，李青山心里清楚，叩开陈厚朴的心扉，比扳倒方文杰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时间。
让他没想到的是，机会以一种更庞大、更急迫的方式，先一步砸到了他面前。
第二天，魏强派人把他叫到了厂长办公室。
这次，办公室里没有了之前的凝重气氛，魏强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青山，坐。”
魏强亲自给他倒了杯茶，“方文杰这事，你办得漂亮，替厂里剔除了一个大毒瘤。于公于私，我都得谢你。”
李青山谦逊了几句。
魏强话锋一转，直接抛出了橄榄枝：
“你那个小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怎么样，来给厂里食堂供货吧？
以后食堂每天跟你订三百斤卤货，现结现款，价格就按市价走。
这也算是厂里对你的一点支持。”
每天三百斤卤货！
李青山心里猛地一震，这简直是天降横财！
按市价，这每天就是上千块的流水，利润可观，而且稳定。
这无疑是魏强在投桃报李，给了他一个金饭碗。
但狂喜只持续了一瞬，现实的冰水便当头浇下。
他飞快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
三百斤卤货，生肉量差不多四百斤，光是生肉原料成本，一天就要小一千块钱！
罐头厂的规矩，货款都是月结。
这意味着，他必须先自己垫付整整一个月的原料钱，将近三万块！
这对于刚盖好房子、余钱不多的李青山来说，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他不能拒绝魏强的好意，这不仅是钱，更是关系和前途。
但他也绝不能开口向魏强预支货款，那会显得自己无能且得寸进尺。
瞬间的权衡后，李青山脸上露出感激而稳重的笑容：
“多谢厂长信得过！这是天大的好事，我保证把货供得妥妥的，味道和分量绝不含糊！”
魏强满意地点点头，他就欣赏李青山这份沉稳，不骄不躁。
离开办公楼，寒风一吹，李青山才感到后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三万块的成本窟窿，像一道深渊横亘在眼前。
手里的四五千块是杯水车薪，胡小宝那帮兄弟更指不上。
借钱？
在这个年月，谁家能拿出这么大一笔巨款？
他推着空板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了空旷的河堤上。
冰冷的河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却让他沸腾焦虑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
机会已经抓住了，现在，必须想办法解决钱的问题。
他一遍遍盘算着自己所有的资源和可能的路子：
原料批发市场能不能赊账？
找民间“抬会”借贷？风险太大，一旦出事，万劫不复。
必须找一个既能快速搞到启动资金，又相对稳妥的办法。
……
凌晨四点，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空荡荡的街道，卷起地上的冻雪碎末。
李青山一夜无眠。
三万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心口。
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寒气最重的时候，李青山已经裹紧棉袄，揣上全部家当，借了邻居的二八大杠冲出了院子。
车轮碾过冻硬的雪壳，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一如他此刻紧绷的神经。
他找到了源城最早开门的信用社。
隔着冰冷的铁栅栏，他言简意赅地问了房产抵押的手续和放款时间。
工作人员睡眼惺忪地回话，像又一盆冷水——
手续繁琐，没十天半月根本下不来。
远水，救不了近火。
李青山眼神一厉，车把一拐，直奔城西批发市场。
……
苏氏冷链物流公司。
办公楼内，一场与外商的签约仪式刚刚结束。
苏凌月亲自将客商送至门口，优雅得体地握手道别。
看着对方的车辆远去，她脸上公式化的微笑缓缓收敛，下意识地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笔打通北方渠道的首批大单，总算落定。
转身走回办公室的走廊上，窗外透进的阳光映在她略显疲惫但难掩成功的脸上。
不知怎的，她脑海里忽然闪过几个月前，在自家喜宴上那个青年挺身而出，用流利外语为她化解尴尬的画面，
还有后来他帮她化解装修队的危机时，那双充满野性和干劲的眼睛。
“李青山……”
她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弧度。
一个有趣的、与众不同的年轻人。
“小姐，”
跟在身后的助理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罕见的笑容，略带讶异轻声说，
“您今天心情似乎很好。”
他很少见到这位向来清冷自持的大小姐露出这样……带着些许回忆和暖意的表情。
苏凌月立刻收敛了笑意，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模样，脚步未停：
“想到一个有趣的合作方罢了。正事要紧，准备一下车，去城西屠宰场。”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批出口订单对冷链要求极高，原料是关键。
我要亲自去看看，孙主任那边把我们要求的特供部位准备得怎么样了。
这是第一批大单，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