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七章
“边关乱局四起,想活命、想护住这个家,刀够硬、拳头够狠,才是唯一的依仗。只有投身军旅,搏一个前程,才能在这乱世的边疆扎下根来。”
秦猛盯着陈月娘和秦小芸的眼睛,话语里的残酷现实让两人浑身发冷。
他心底那份更深层的谋划——借军权积蓄力量,而绝非仅仅为了混口饭吃。
秦小芸和陈月娘被他描绘的血色图景,以及那钢铁般的意志所震慑。
眼前之人,已不再是那个憨傻的二愣子,更像一柄藏于鞘中、锋芒隐现的凶刃。
看着两女煞白的小脸,秦猛放缓了语气,挤出一个生硬的笑意:“咳,别怕。哥不是要去瞎拼命,只是想……想让你们往后能吃饱穿暖,不用再为赋税、为恶霸提心吊胆。”
陈月娘和秦小芸怔怔地望着他脸上那笨拙的“柔和”,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吃饱穿暖”这四个字,像冰封荒原上透出的一丝暖意,悄悄化开了心底盘踞的恐惧。
半晌,她们茫然却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饿了吧?我去煮点粥。”
陈月娘撑着虚弱的身体,在见底的米缸里翻出仅存的一小把粗米,又摸出半个腌菜疙瘩,添水在小泥炉上,煮了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粥。
秦小芸懂事地撇开面上清汤,将底下最稠的部分舀进了哥哥碗里。
秦猛没有客套,忍着鼻头的酸涩、后脑的抽痛与身体的虚弱,将这碗盛满心意的“能量”缓缓咽下。
目光扫过家徒四壁的屋子——只有一张破床,一个灶台,他暗自立誓:刘扒皮的债,要讨!官府的税,要扛!定要让月娘和小芸,过上好日子。
一碗热粥下肚,秦猛靠墙闭目,运转起部队里学的呼吸法:深吸气,慢吐气,规律的吐纳有助于刺激迷走神经,辅助身体恢复。
脖颈间,那枚刻着“秦”字的祖传残玉,在晦暗的光线下,似乎隐隐散发着幽冷光泽。
约莫半个时辰后,秦猛睁开眼,眼底血丝褪去,精光微灼。
后脑的疼痛减轻不少,僵硬的身体也松快了些。
他挣扎着下床,试着活动了一下,引得两女低声惊呼。
他摆手示意无碍,穿戴好旧布衣,跺脚搓手活动开筋骨,又打了一套简练的军体拳,才算彻底舒展过来。
“我去山顶烽燧台找秦大壮叔。你们锁好门,任谁叫都别开!”
秦猛在门后找了把磨得发亮的柴刀别在腰上,话语简单,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沉稳。
刚出院门,隔壁王婶探出头来,手里的簸箕“哐当”一声顿在半空:“二愣子?你……你清醒了?”
“托您的福,好多了。”秦猛回应——母亲走后,王婶没少接济些粗粮、帮忙缝补衣物,就是嘴碎爱唠叨。
“谢天谢地!”王婶唏嘘,随即压低声音,“可别乱跑,保长说附近村子不太平,有人失踪。刘家在州府有官亲,势力大,你躲着点。”
“晓得了,去去就回。”秦猛打断她的絮叨,大步离开。
王婶盯着他挺直的背影发愣:“这孩子……真不傻了?说话利索,腰杆也直了?”
她放下簸箕,回屋拎了半袋粟米,又摸出三个鸡蛋,匆匆往秦家小院送去。
小南河堡的铺屋低矮而结实,巷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
扛锄的老汉、纳鞋的妇人,见秦猛眼神清明、步履沉稳地走过,都停了手下活计愣神,交头接耳:“秦家那二愣子,好像真好了?眼神都不一样了。”
出了堡门,寒风裹挟着冰屑抽在脸上,秦猛的头脑却愈发清醒,精神绷如满弓。
前世特种兵的本能在缓缓复苏:风声、界河冰面开裂的“咔嚓”声、枯草断裂的细微响动,都被他敏锐地捕捉、分辨。
小南河堡依坡而建,紧贴界河南岸,距南河城寨约七八里。
堡中四十多户、两百余口,耕滩涂、护林带,还需为山顶烽燧台服徭役,算半个军户聚居地。
堡外林木渐密,林间土路仅容三两人并行,这片林子与界河,共同构成了大周边境的天然屏障。
秦猛踩着枯枝前行,心中复盘着局势:大周中枢衰朽,党争不断,国力日下,对边疆控制力松弛。
北方草原诸部从零星劫掠,渐成蚕食之势。
北疆卫戍军只能依托界河天险,设军堡、立城寨,构筑防线,以阻挡游牧铁骑。
两里地外,三丈高的夯土墩台矗立在土坡顶端,一面褪色的“周”字破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墙根下,八个穿着铁鳞甲的老卒沉默地擦着刀,那是幽州卫戍军的正规边兵。
不远处,十多个背着长弓、穿着旧皮甲的土兵围火取暖——土兵由本地民壮屯田户组成,服役满年限或杀足三名鞑子,方可转为正规军。
墩台后,胡子拉碴、身形敦实的秦大壮,正用细棍小心卷着引火的棉絮。
“秦什长!”秦猛一声喝,穿透寒风。
“噌!”秦大壮与近处兵卒瞬间弹起,手按刀柄,看清是秦猛才松了口气。
秦大壮盯着他的眼睛,惊疑不定:“猛子?你……你这眼神,怎么像换了个人?不傻了?”
秦猛上前,摸出父亲遗留的铜腰牌,声音沉静有力:“大壮叔,刘家那记闷棍,把我脑子‘打醒’了,旧事都记起来了。求您作保,替我爹补上空缺,我要从军。家里被刘扒皮洗劫一空,秋税又逼得紧,我要挣个前程,给月娘和小芸挣条活路!”
周围兵卒倒吸一口凉气,再细看秦猛:身形似乎比秦武当年还魁梧半分,肩背挺直,仿佛扛着铁与血的气魄,哪还有半分憨傻之态?
“真……真灵醒了?”秦大壮接过腰牌的手微颤,想起战死的兄弟秦武,声音沙哑,“你都记起来了?”
“记得!小时候您教我用芦花扎鞋防冻脚,没忘!”秦猛笑答,字字铿锵,眼神笃定。
“好小子!老天开眼!”秦大壮虎目泛红,拽着秦猛进了烽燧堡的值房。
昏暗油灯下,秦大壮翻出落灰的《南河铺兵年甲簿》,找到秦猛那页,划掉旁边小注的“痴愚无状”四字,在一旁工整写下:“永泰十三年十月二十五,丁男秦猛(故军秦武之子),年廿三。身长九尺,状貌魁健,承父志补阙。神清言晰,旧疾尽去。依北疆军卫戍旧例上请,南河口燧堡什长秦大壮,具保画押。”
写完,他拿过秦猛的腰牌,在印泥上按了按,一个模糊的“保”字便印在了册上。
“妥了!”秦大壮拍着秦猛肩膀,“明日我轮休,带你去见魏知寨,他是你爹老上司,定会帮你!”
转身从角落木柜底层,拽出一把带着旧牛皮鞘的直刀:“拿着。榆木鞘的糙铁片子,没你爹那口镔铁刀好,防身足够了。将来挣了功勋,配上战马铁甲,那才叫威风!”
这环首直刀长三尺三寸,入手沉实,刀鞘带着岁月摩挲出的冰凉与保养的油脂味。
秦猛“唰”地推刀出鞘半寸,寒光乍现,又利落归鞘,紧紧束在腰间,一股久违的安全感贯穿心脉。
“这是提前支给你的军粮。”秦大壮又拉他到旁边伙房,舀了几升粟米,取了一条腊肉,硬塞给他。
秦猛抱拳,深深一揖:“秦叔恩情,永世不忘!”
秦大壮拍着他肩膀大笑:“有你爹的硬气!好好干,给咱南河堡争口气!”
又压低声音,“自己当心点,燧台兄弟见到堡子外有不明人影徘徊,怕是马匪,也可能是刘家的人。刘扒皮无法无天,边塞又不太平,晚上别睡太死。”
“记住了。”秦猛眼中杀机一闪,点头离开。
揣着保状,挂着直刀回堡时,日头已西沉,天色渐暗。
堡子里异常安静,往常的犬吠、孩童嬉闹声全无,让他心头更沉。
左邻右舍念及旧情,各自送了些吃食过来:张家一小捆青菜,李家两个鸡蛋,王家端来一碗糙米饭。
今晚的伙食大为改善:糙米饭上扣着几块腊肉,还有水煮蛋和炒青菜——对此时的秦家而言,已如过年。
腰间那口刀,与秦猛身上那股沉静而坚毅的气息,让两女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她们闻着久违的饭菜香气,难得有了几句说笑,眼角眉梢带上了些许松快。
昏黄油灯下,这简陋小屋竟也生出了一丝微弱却真切的暖意。
秦家铺屋矮小却结实,勉强分了里外两间。
简单洗漱后,秦猛看着陈月娘红着脸逃也似的躲回里屋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怜惜——她自小便被抱来作童养媳,只因自己从前憨傻,一直未曾正式迎娶。
大周礼法森严,两人虽朝夕相对,名义上却仍是隔着一道门的“家人”。
门板后,陈月娘背抵着冰凉的门板,双颊滚烫。
秦猛醒来后那不同以往的眼神,里面的火热、认真与担当,撞得她心口砰砰直跳,这才慌乱逃开。
那“二愣子”是真的开了窍,一种陌生而又令人心跳加速的暖流,正悄然浸透她的心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