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着那座砖窑和堆积如山的残次品转了一圈,宋彦辉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俯身拾起几块废砖,仔细查看断口,又用手捻了捻砖坯原料的土质,甚至还凑近窑体的裂缝,观察内壁的烧结情况。
前世的记忆结合此刻细致的勘察,让他对问题的根源有了更清晰的把握。
在他看来,砖厂的问题很多,不仅仅是土质和窑温,管理上的混乱、工艺的粗糙、甚至燃料的选择,都存在严重问题。
老书记宋建军和王胜利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专业而专注的动作,都不敢出声打扰。
直到宋彦辉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宋建军才迫不及待地凑到他身边,带着最后一丝期望问道:“小辉,你看……这砖厂,还有救吗?”
宋彦辉转过身,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迎着老书记焦虑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有力:“三叔,有救!”
这三个字,如同定海神针,让宋建军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一些,连旁边焦躁的王胜利都眼睛一亮。
“不过,”宋彦辉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要救活砖厂,光看出问题还不够,必须要有能够彻底执行解决方案的人力和权限。”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宋建军,沉声问道:“三叔,现在正是上工时间,砖厂的人呢?怎么一个干活儿的都见不到?”
宋建军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无奈,摇头叹道:“唉,哪还有什么活计可干?烧一窑赔一窑,砖卖不出去,信用社的贷款眼看就要到期……厂子里早就停工了。工人们总不能饿着肚子空等,都回各自生产队下地挣工分去了。眼下这厂里,除了个看门的人,就没别人了。”
宋彦辉眉头紧皱,看来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要想救活砖厂,首先必须把人心凝聚起来,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拥有足够的权威和决策权。
宋彦辉深吸一口气,对老书记郑重地说道:“三叔,我既然说了有救,就不是空口白话。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方案,涉及原料挑选、窑炉修复、工艺改进甚至后续的销售渠道。”
他顿了顿,强调道:“但是要推行这些方案,必然会触动现有的做法,可能会遇到阻力。我需要名正言顺的管理权,能够调动资源、安排人事、决定生产方向。否则,光靠我一张嘴,寸步难行。”
“管理权?”宋建军皱起了眉头,杂乱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一个团。
让一个刚刚大学毕业,而且没有任何基层管理经验的年轻人,直接掌管一个关系到全村生计的厂子,这显然不合规矩,甚至有些惊世骇俗。
村里的其他干部,还有厂里的老人会怎么想?
除此之外,公社那边能通得过吗?
他沉吟着,目光扫过破败的砖厂,又看向眼前这个目光沉稳,透着一股自信与从容的年轻人。
如今砖厂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再按部就班、顾忌这顾忌那,恐怕真的只有倒闭一条路了。
宋彦辉是大学生,是目前村里最有文化的人,而且他刚才点出的问题一针见血,或许……真的可以试一试?
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
他读书不多,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内心的挣扎只持续了片刻,老书记脸上闪过一抹决断。
他用力一拍大腿,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好!彦辉,三叔信你!你的要求,合情合理。有道是没有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这个管理权,三叔想办法给你争取!”
宋彦辉心中一定,他知道,迈出了这最关键的第一步。
“谢谢三叔信任!”
“走,先回村委。这事儿光我点头还不行,得跟其他几个干部通个气。”
宋建军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
王胜利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他虽然不太懂具体的技术和管理,但他无条件相信宋彦辉。
“辉哥,你需要我干啥,尽管吩咐!”
宋彦辉对他点点头:“胜利,你先别急,以后少不了要你出力的时候。现在,你先帮我把行李送回家去。”
“好嘞!包在我身上!”王胜利痛快地答应。
三人回到村委办公室后,王胜利扛起宋彦辉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大步流星地往宋彦辉家走去。
宋彦辉笑了笑,也挎着包跟在他身后。
王胜利提着行李,熟门熟路地来到村东头一座略显低矮的土坯房前。
这就是宋彦辉的家,院墙是用碎石块垒的,不高,院里一棵老槐树枝叶稀疏。王胜利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喊道:“婶子!婶子!你看谁回来了!”
正在灶房忙碌的徐翠萍闻声出来,手上还沾着玉米面。当她看到王胜利身后那个穿着蓝布制服、身形挺拔、面容俊秀的年轻人时,整个人都愣住了,随即,眼泪“唰”的一下就涌了出来。
“辉……辉娃子?是我的辉娃子回来了?”徐翠萍声音颤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儿子去省城上学,这一去就是几年,虽然偶尔有信寄回,但哪有亲眼见到真人来得真切?
宋彦辉看着母亲略显苍老的面容,以及头上隐约可见的白发,鼻尖一酸,热泪瞬间盈满了眼眶。
前世,他逃离后,母亲因思念和羞愧,身体一直不好,没能享到他后来发财的福,是他心中另一大憾事。
“娘!是我!我回来了!”宋彦辉快步上前,一把抓住母亲粗糙的双手,声音哽咽。
“回来好,回来就好啊!”徐翠萍泪如雨下,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脸颊。
“瘦了,也黑了……在路上吃苦了吧?”
天下的母亲,关心的永远是孩子是否安好。
“没有,娘,我好着呢。”宋彦辉强忍住泪水,露出笑容。
王胜利看着这母子重逢的感人一幕,心里也唏嘘不已,他默默把行李放在屋门口,低声道:“婶子,辉哥,你们先聊着,我……我先走了。”说完,便悄悄退出了院子,还贴心地带上了院门。
屋里,徐翠萍拉着儿子的手,上下打量,问长问短。
宋彦辉则一一回答,享受着这失而复得的温情。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娘,我爹呢?”
“你爹啊,还在南坡地里挣工分呢,估摸着也快回来了。”徐翠萍抹着眼泪说,“你刚回来,歇着,别去了,你爹看见你,比啥都高兴。”
宋彦辉点点头,没有再坚持。他知道父亲宋建国是个老实巴交却勤劳肯干的普通农民,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也对他这个儿子寄予厚望。
前世,他搞垮砖厂逃离,最伤心的就是父亲。
徐翠萍开始张罗着做午饭,要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儿子接风。
宋彦辉则走进自己那间许久未住,却依旧被母亲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房间,开始整理行李。
看着房间里熟悉的土炕、旧书桌、糊着旧报纸的墙壁,他心潮起伏,暗暗发誓,这一世,绝不让父母再因自己而蒙羞。
与此同时,村委办公室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老书记宋建军紧急召集了在村的几位主要干部——大队长宋拥军、会计宋福林、妇女主任刘彩凤等人。
他把砖厂的严峻情况又强调了一遍,众人都是愁眉不展,唉声叹气,谁也拿不出个好办法。
“拥军,你是大队长,你说说,有啥主意没?”宋建军见众人只是唉声叹气,便直接点名提问道。
宋拥军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面相憨厚,但能力平庸,此时更是挠着头:“三叔,我能有啥主意?技术上的事咱不懂,销路又打不开,信用社天天催债……我看呐,怕是没救了,趁早跟公社打报告,关停算了,也省得继续往里搭工分。”
“关停?说得轻巧!”会计宋福林扶了扶眼镜,他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精于算计,“关停了,欠信用社的钱咋办?厂里那些设备咋处理?最重要的是,那三百多号靠着厂里补贴过日子的社员家庭咋办?工分钱发不出,年底分粮都成问题!这可是要出乱子的!”
妇女主任刘彩凤也忧心忡忡:“是啊,老书记,现在村里就已经有不少闲话了,再这么下去,人心真要散了。”
见众人都束手无策,宋建军觉得时机到了。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大家都没办法,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或许能试试。”
“谁?”几双眼睛同时看向他。
“宋彦辉。”宋建军吐出三个字。
宋彦辉,众人一愣,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还是宋拥军反应快,他想起这个名字是谁后,连忙问道:“宋彦辉?他回来了?”
“嗯,刚回来。我已经带他去砖厂看过了。”宋建军点点头。
接着,他欣慰道:“这孩子不愧是大学生,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说是土质和窑温控制不行。而且,他明确表态,有办法解决砖厂的困难!”
“他?一个刚出校门的娃娃?”宋拥军皱起眉头,首先表示怀疑,“三叔,我知道小宋是大学生。可这管理厂子,还有解决技术难题,不是光靠书本知识就行的吧?他没在砖厂干过,能行吗?”
会计宋福林也持谨慎态度:“老书记,小宋年轻,有热情是好事。但砖厂这个摊子太重了,让他贸然接手,万一……我是说万一搞得更糟,那不是把他给坑了吗?也辜负了大家对他的期望。”
显然,大家对宋彦辉的能力普遍持观望和怀疑态度。
宋建军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他提高音量,语气坚决:“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但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
彦辉是正儿八经的工农兵大学生,见识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广!他说有办法,就不是无的放矢!
我提议,让宋彦辉同志,担任咱们生产大队的副队长,主要负责砖瓦厂的重整和生产工作!”
“副队长?”众人都吃了一惊。
生产大队副队长,在村里可是实权职位,通常都是由有威望、有经验的老党员或干部担任。
让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娃直接当副队长,这简直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老书记,这……这不合规矩吧?”宋拥军首先反对,“宋彦辉刚从外面回来,对村里情况都不熟悉,直接就当副队长,恐怕难以服众啊!”
“是啊,老书记,这任命也太草率了。”宋福林也附和。
宋建军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声音沉重而有力:“规矩?现在砖厂都要死了,几百口人等着吃饭,还讲什么死规矩!我宋建军把话撂在这儿,我以我这张老脸和我几十年党龄担保,让宋彦辉试试!
出了问题,责任我一人承担!
但是,如果因为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故步自封、不敢用人,而错过了救活砖厂的机会,导致龙岗村集体经济垮掉,那我们就是全村的罪人!这个责任,你们谁担得起?!”
老书记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大家面面相觑,不再吭声。
一方面,他们确实被老书记的决心所动,另一方面,见老书记愿意一力承担风险,他们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既然有人愿意顶雷,那就让他试试吧,万一成了呢?
不成,反正有老书记兜着,和他们关系不大。
见众人沉默,宋建军知道他们算是默许了。
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当然,大队副队长的任命,不是我们说了就算的,还得报公社批准。为了抢时间,我这就去公社找领导汇报情况,争取特事特办!”
事不宜迟,宋建军当即推出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往公社。
公社的领导起初听到让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代理副队长,也是直皱眉头,觉得龙岗村的老宋是不是急糊涂了。
但宋建军反复陈述砖厂面临的绝境和宋彦辉作为大学生可能带来的转机,几乎磨破了嘴皮子,最后甚至立下了“军令状”,保证如果出问题自己负全责。
考虑到龙岗村砖瓦厂的特殊情况和宋建军在当地的威望,公社领导经过短暂研究,最终勉强同意了“暂由宋彦辉同志代理龙岗村生产大队副队长一职,主要负责砖瓦厂工作,试用期三个月,视工作情况再作正式任命”的方案。
这也算是给了一个缓冲和观察的机会。
拿到公社的口头同意以及正式文件后续补发的承诺,宋建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他顾不上休息,又骑着破自行车,急匆匆地赶回龙岗村,他要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宋彦辉。
同时,也要开始着手为宋彦辉接下来的工作扫清障碍。
而此刻,宋彦辉正在家中,一边帮着母亲烧火做饭,一边在脑海里飞速地完善着那个关乎龙岗村未来命运的计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