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军看着眼前这个几年前还是个半大小子,此刻却目光沉静如水的年轻人,一时间有些恍惚。
此刻的宋彦辉,完全不像一个刚走出校门,对砖厂实际情况可能还一知半解的学生娃能有的口气。
尤其是他精准地点到了困扰他们许久的关键,这可不是光靠猜就能蒙对的。
“小辉……你在学校里,还学过这个?”老书记将信将疑,但眼底深处那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终究是被重新燃烧起了一丝火苗。
这个时代,“大学生”三个字本身就带着光环,代表着知识和权威,是能创造奇迹的存在。
也许,宋彦辉这个从龙岗村走出去的农村娃,真就在大学的广阔天地里,学到了他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人想都想不到的厉害本事?
“嗯,看过一些相关的书和资料。”宋彦辉含糊地应道,他无法解释自己那超前几十年的经验和认知,只能将一切归功于“学校”。
“三叔,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砖厂看看吧。”
“现在?你刚回来,连口水都没喝,家也没回……”宋建军看着宋彦辉风尘仆仆的样子,脸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让一个刚毕业回村的大学生,还没放下行李就投入这个烂摊子,他这当书记的,脸上烧得慌。
宋彦辉果断地摆摆手,语气坚决:“休息什么时候都可以,但砖厂等不了。村里几百口人等着吃饭,这是天大的事。”
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前世砖厂倒闭后,村里失去主要经济来源,乡亲们只能被迫在地里刨食谋生,生活更加困顿的景象。
那种刻骨铭心的愧疚和急迫感,驱使着他必须争分夺秒。
他的这番话,如同一股暖流涌进宋建军的心田。
他用力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重重地拍了拍宋彦辉的肩膀,声音带着哽咽:“好!好小子!三叔没看错你!当初力排众议推荐你去上学,值了!走,咱们爷俩这就去砖厂!”
这一刻,老书记心中充满了欣慰,心里甚至生出一种后继有人的踏实感。
老书记也不再犹豫,帮宋彦辉将那个沉重的帆布包,暂时寄放在村委办公室后,便领着他,脚步匆匆地往村外的砖瓦厂方向走去。
龙岗村不大,老书记和领着个年轻后生一起出现的场景,立刻吸引了村民的注意。
“哎,那是彦辉吧?大学生回来了?”
“老书记,这是带彦辉去哪啊?”
“瞧这急匆匆的,是不是有啥事?”
有相熟的婶子、大爷围拢过来,脸上洋溢着淳朴的笑容和好奇。
宋彦辉这个龙岗村走出的大学生,是全村人的骄傲。
宋建军闻言,也是与有荣焉,他大声回应:“是啊,彦辉刚回来,听说咱村砖厂遇到了困难,连家都顾不上回,就要先去厂里看看,帮着想想法子!”
这话一出,村民们看向宋彦辉的目光更是充满了赞赏和期待。
“哎呀,彦辉这孩子,仁义啊!”
“可不是嘛,有学问还不忘本,刚回来就想着给村里办事!”
“大学生就是不一样,见识广,说不定真能帮咱砖厂渡过难关呢!”
七嘴八舌的夸赞和期盼,像温暖的波浪包裹着宋彦辉。
前世,他厌恶这种“束缚”,觉得是负担。
此刻,他却感到肩头沉甸甸的责任,以及一种被信任的温暖。
他停下脚步,对着乡亲们露出诚恳的笑容,简单寒暄了几句,感谢大家的关心。
只是他的心里惦记着砖厂,便婉拒了大家拉他回家坐坐的盛情,拉着老书记继续赶路。
刚走出人群没几步,一个粗犷的声音带着惊喜从旁边传来:“辉哥?真是你啊辉哥!我老远看着就像!”
宋彦辉看向传出声音都方向,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皮肤黝黑,穿着件蓝色背心,浑身冒着热气的小伙子。
这人扛着把锄头,像头棕熊似的冲了过来,正是宋彦辉从小玩到大的好友王胜利。
王胜利打小就是村里的孩子王,长大后性格豪爽,也好勇斗狠,在村里年轻一辈里很有威信,但他谁都不服,就服宋彦辉这个比他更有头脑,也更爱读书的伙伴。
见到宋彦辉回来,他激动得脸膛发红,一把扔掉铁锹,抓住宋彦辉的胳膊使劲晃:“你可算回来了!想死我了!省城啥样?大学里都学啥了?快跟我说说!”
看着好友熟悉而充满活力的脸庞,宋彦辉心中也是一暖。
前世,他落魄逃离时,王胜利是少数几个为他说话,后来还偷偷接济过他家人的人之一。
这份情谊,他始终记得。
“胜利,好久不见。”宋彦辉笑着拍了拍他结实的臂膀,“事儿回头慢慢聊,我这正要跟三叔去砖厂看看情况。”
“砖厂?”王胜利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愤愤地说,“别提了!辉哥,那破厂子现在半死不活的,出的砖跟豆腐似的,我爹他们都快愁死了!你去看能有啥用,还不够糟心的!”
宋彦辉眉头一挑,心头微动。
王胜利在村里年轻人中有号召力,人又讲义气,做事有一股冲劲,以后要想在村里推行点什么,他或许是个得力帮手。
而且,他对砖厂的情况肯定也比较了解。
“胜利,你要没事,跟我们一起去看看吧,顺便给我讲讲厂里的具体情况。”宋彦辉邀请道。
“没问题!”王胜利一口答应,能跟着他的辉哥一起办事,自是求之不得。
他把锄头往肩上一扛,跟在宋彦辉身边,跟个保镖似的。
于是,三人一行,老书记宋建军在前引路,宋彦辉和王胜利并肩跟在后面。
王胜利嘴巴不停,说着村里和砖厂最近的糟心事,宋彦辉则仔细听着,不时询问几句细节。
越靠近砖瓦厂,空气中的尘土味越浓,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煤烟味。
终于,绕过一片小土坡,龙岗村砖瓦厂的全貌,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宋彦辉眼前。
刹那间,宋彦辉眉头紧皱,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砖厂的破败景象,带来的冲击力还是远超他的想象。
所谓的砖瓦厂,规模其实很小。
砖厂外围是一圈用砖头垒砌的低矮围墙,歪歪扭扭地圈出了一片场地。
围墙内外,杂草丛生,几乎有脚裸高,显然很久没有认真清理过了。
厂区入口处,两扇铁门虚掩着,一根用来挂厂牌的木头柱子已经倾斜,上面那块写着“龙岗村砖瓦厂”的木牌。
放眼望去,厂区内部更是触目惊心。
最显眼的,是那座巨大的砖窑。
窑体是用红砖砌成,但许多地方的砖块已经开裂或脱落,露出里面黑黢黢的膛泥,烟囱不高,顶部还有破损。
窑门附近,堆积着小山一样的成品砖,不,准确点说是大量的残次品。
那些砖头,颜色深浅不一,有的扭曲变形,有的布满裂纹,甚至有些直接断成了两截……
窑口附近,散乱地堆放着制作砖坯的原料——粘土,没有任何遮盖。
几台用来和泥以及制坯的简易设备,包括一个手动压砖机和几个砖模,被随意丢弃在角落,没有得到妥善的保护。
整个厂区,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远处窝棚一样的简陋办公室里,似乎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除了风声和树枝的摇曳声,就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这与宋彦辉记忆中,砖厂兴旺时人声鼎沸、窑火通红、车来车往的热闹景象,形成了相当鲜明的对比。
这就是他前世接手后搞垮的第一个企业,也是龙岗村集体经济命脉所在的地方。
如今,砖厂虽然还没垮,却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就是这样一家砖厂,却牵扯着几百户村民的心。
宋彦辉的胸口堵得厉害,呼吸变得沉重。
他霎时回忆起来,前世就是在这里,工人们领不到工资时那绝望的眼神。仿佛听到,窑炉彻底熄灭时,村民们发出的无奈叹息。
他更能感受到,当年这片土地上弥漫着的愤怒与悲伤。
王胜利站在一旁恨恨地啐了一口:“呸!辉哥,你看这鬼地方。要不是为了那点工分,谁愿意来这破地方!”
老书记宋建军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疲惫:“彦辉,你都看到了……情况就是这样。窑火都快熄了,人心也散了。这厂子……怕是真不行了。”
宋彦辉久久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残破的窑体,扫过堆积如山的废砖,扫过荒草丛生的厂区,扫过那倾斜的厂牌……每一处景象,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沉重吗?
是的,无比沉重。
这沉甸甸的,不仅是眼前这破败的工厂,更是几百户乡亲的期盼,是前世无法偿还的债,是今生必须扛起的责任。
旋即,一股更加炽热,也更加坚定的决心,从他的心底最深处升腾而起。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不再仅仅是沉痛,而是带上了一种审视和分析。
他抬步,缓缓走向那座砖窑,走向那堆积如山的残次品。
每一步,都踩在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死寂的厂区里,显得格外清晰。
虽然很难,但只要他在,砖厂便依然存在着起死回生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