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洁说到这里,顿了顿,笑着说:“十里不同俗,我老家江苏那边,过一个镇子,你就听不懂他说的话。这条绳子在唐古拉山镇有特殊的含义,上面配的蜜蜡,打的结也有也好多意思,平安只是一方面。我不太方便告诉你,我也怕说错。有时间,你去问问给你系绳子这个姑娘吧。”
“陈姐,你们总是这样吊人胃口。”我好奇地问道:“那你把你知道的告诉告诉我呗。”
陈洁爽朗地笑着:“我不太好说。”
正午的太阳,悬在可可西里的天上。
风突然就歇了,连远处昆仑山的雪顶都没了动静,只有紫外线裹着热气往人身上扑,晒得铁轨泛出刺眼的光。
这温度升得太快,我蹲在路基边记笔记时,纸页都透着股热意,我抬手抹了把脸,手心全是汗,刚写好的“接触网检修”几个字被汗渍洇开了一点。
高原的正午,3月份的气候比哈尔滨要暖一些,早晚则是比哈尔滨要冷。
或许是穿得多的缘故,抬头往梯车那边看,陈洁还站在最顶端,橙红色工装棉袄后背湿了一大片。
我这才明白,昨天进工区时候,走廊的暖气片晾着好几件棉袄,原来白天干活儿的时候会湿,如果潮的话,早上会更冷。
陈洁正拧着绝缘子的螺丝,胳膊抬得笔直,安全绳在阳光下绷成一条银线,风一吹,工装下摆晃了晃,露出里面沾着灰的秋衣边角。
“林记者,递下测零仪!”她往下喊,声音比早上哑了些,带着点喘。
我赶紧从工具包里翻出仪器递上去,指尖不小心碰到她垂下来的手套,绝缘手套厚得像块硬橡胶,指缝处磨出三个洞,露出的皮肤沾着油污,一看就知道全是汗。
“这手套五斤重,湿了更沉了。”
她下来换第二个绝缘子时,算是歇了口气,扯着领口往里面扇风:“初春的可可西里最坑人,看着冷,太阳一晒,手套里能闷出痱子。去年小王戴这手套作业,笨笨拙拙的,摘下来时手上全是红疹子,我说了她两句,那丫头蹄子气得直哭。”
一旁的防护员王静听见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陈姐,那都过去的事儿了,你总拿这个取笑我。林记者,这段儿你别记上啊,怪丢人的!”
“放心,我记得都是坚强一面。”
我往陈洁的手背上看,果然有几处淡红色的印子,可能是旧伤没消,好几层的印子,深深浅浅的:“陈姐,这手套不能换双新的吗?”
她笑了,指了指工具包里的备用手套:“老弟,新的更硬,拧不动螺丝。这双磨软了,顺手,就是破了几个洞,缠了胶布还能用的。”
正说着,远处草原上跑过来个小身影,扎着两条小辫,藏袍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是洛桑大叔的孙女卓嘎。
她手里拎着个军绿色的水壶,跑到陈洁跟前,仰着小脸递过去:“阿姨,喝水!阿爷让我送的,温的。”
陈洁接过水壶,拧开时“咕咚”响了一声,灌了两口才递给我:“春天可可西里风硬,热也不能脱棉袄。好在这里是可可西里无人区的边缘,距离唐古拉山镇不远。你也喝点吧,不然一会儿该脱水了,你不嫌弃姐吧?”
“哪有,我哪能嫌弃你。”
水是温的,喝下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可能是在高原上嗓子干,总觉得这水有股莫名其妙的甘甜。
陈洁休整了一会儿,继续登上梯车,一边儿绑手套一边儿说:“咱们得等傍晚才能回去,路面的雪开化了,要等它冻上,否则,轮胎会陷进泥里。老弟,你要是累了的话,就去车里歇会儿。”
我摇了摇头:“陈姐,我不累,我就在这里,看看能帮助你什么。”
随后,我掏出小本子,将刚才的话记了下来,3月份的可可西里,路面夜里冻住,早晚半化半冻,中午开化。
卓嘎盯着我手腕上的红绳,伸手轻轻碰了碰,眼睛亮晶晶的:“叔叔,这个好看,上面的蜜蜡也好看,打个金刚结也好,谁编的呀?”
“是个叫白玛多吉的阿姨送的,是他阿妈去庙里求的,是平安绳。”谁知我刚说完,小卓嘎就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白玛多吉阿姨?这个呢……不是平安绳,她、给你系这个、绳子是……”
洛桑跟着跑了过来,打断了孩子的话:“这孩子,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看见人就好热闹。你的汉语还要学哦,你教教叔叔说藏语啊?藏语谢谢怎么说?”
“好!”卓嘎拉着我的手,眨巴着大眼睛说:“叔叔,谢谢是‘突吉其’,”她把我的手放在她手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突’——要轻一点,‘吉其’——要拉长。”
我跟着念,把“突吉其”念成了“图吉奇”,小姑娘笑得直跺脚,连陈洁都跟着笑,蹲在旁边说:“这丫头喜欢炫耀藏语,我把‘谢谢’念成‘鞋子’,小丫头见我就说。”
休息时,卓嘎坐在草坡上唱藏歌。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山涧的泉水,唱到高兴处,还拉着陈洁一起哼。
陈洁五音不全,调子跑得没边儿,卓嘎就停下来纠正她:“阿姨,不对!要像风吹芨芨草那样,软一点。”
我们都笑了,陈洁挠着头不好意思:“没办法,我天生五音不全,跟老乡学藏语还行,学唱歌就完蛋。”
“我们组四个汉族姑娘,在这片儿开天窗间休时候,都会跟小丫头学藏语打发时间。”陈洁揪了根草叼在嘴里:“也是多亏这丫头,有次牧民想去沱沱河站坐火车去拉萨,但不知道怎么买票,我们连比划带说,还是没讲明白,最后掏出藏语手册才说清楚。后来我们就合计着学藏语,现在简单的对话都能说,还能帮藏民查车次。”
卓嘎听得认真,突然站起来,要给我们跳她阿娘教的锅庄舞。
她转着圈,藏袍的袖子像蝴蝶的翅膀,陈洁跟着拍手,我掏出相机,对着她们按下快门。
阳光落在卓嘎的小辫上,陈洁的工装在草坡上格外显眼,红绳在我手腕上晃了晃,正好入了镜。
等卓嘎被洛桑大叔带回帐篷,陈洁才靠坐在电线杆旁,看着远方的盐湖,问我:“老弟,那个叫白玛多吉的姑娘,你对她印象怎么样?”
我想了想,笑着说:“她很善良,会煮酥油茶,还会教我认星星。上次我抢修完,她冒着风雪送青稞饼,饼还是热的。我还和他学骑马,学藏民的习俗。”
她点点头,又问:“那你觉得,她跟你女朋友比呢,谁更好一些呢?”
“就认识两个星期,也不太了解。”
我手里的相机顿了顿,想起江晓曼皱着眉说“你就是个傻子”的样子,心里沉了沉:“我女朋友家瞧不起我,说我是东北来的,没房没车。她也觉得我来可可西里是瞎折腾,说我傻。”
风又吹起来了,带着草原的青草味。
陈洁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颗薄荷糖递给我:“我以前也谈过个男朋友,在西宁上班,嫌我在供电段太苦,让我辞职去西宁当文员。我没去,他就跟我分了。”
“那时候我也难受,觉得自己选错了。”她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后来车间书记跟我说,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你看藏民,这辈子在草原上放牛也没觉得苦,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指着远处的盐湖说:“你要是觉得跟你女朋友在一起不开心,就别勉强。可可西里的天这么蓝,路这么长,总能遇到个愿意跟你一起看狮泉河,一起等火车经过的女人。”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绿松石、蜜蜡贴着皮肤,暖暖的。
我想起小白玛说“我等你回来,我带你去看纳木错”,想起她辫梢晃着的红绳,心里突然亮了点。
陈洁看着我,笑了:“你手腕上这红绳,编得很用心,也不全是从庙里求的,有后期改装的成分,意思就变了,平安只是一部分。你知道吗,藏区姑娘编这个,都有讲究的。”
我刚想问什么,她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该干活了,不然天窗时间该过了。”
说着,陈洁拎起工具包往梯车那边走,风把她的工装吹得飘起来,我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处的盐湖,突然觉得,这正午的太阳好像也没那么刺眼了。
傍晚往工区返回时,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皮卡车在碎石路上颠簸,陈洁靠在副驾上打盹,窗外藏原羚在草原上跑,尾巴像小旗子似的翘着,远处的电线杆一根接一根,延伸到天边。
我摸出相机,翻出白天拍的照片,卓嘎唱藏歌的样子,陈洁拧螺丝的侧脸,还有红绳在阳光下的特写。
手指划过屏幕时,我突然想起了小白玛,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在草坡上放牛,有没有看到今天的夕阳,不知道会不会用手机QQ打字。
陈洁突然醒了,看着我手里的相机说:“老弟,等你采访完,把照片给我一张呗,我想寄给我妈,让她看看我在可可西里过得挺好。”
我点头,心里想着,也要给小白玛洗一张,等下次见到她,亲手递给她。
皮卡车转过一个弯,夕阳落在铁轨上,泛着金光。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掏出了兜里的小本儿,沉默了片刻后,我起笔写下一段话:
陈洁说得对,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给别人看的,只要心里有牵挂,有期待,再苦的地方也能开出花来。
我掏出手机打开QQ,找到给小白玛申请的QQ号,发送了两个字。
“在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