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外,点将台。
猎猎旌旗蔽日,刀枪寒光映雪。数万晋军精锐肃立如林,鸦雀无声,只有战马偶尔不耐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一股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李存勖一身玄色铁甲,猩红披风在朔风中狂舞。他按剑立于高台之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下每一个士卒坚毅的面孔。他的手中,紧握着那两支代表后梁与契丹的箭矢。
“将士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朱梁逆贼,窃据中原,屠戮我百姓,此乃国仇!契丹背盟,屡犯边境,此乃家恨!今日,孤奉先王遗志,誓师南征,北伐!要用朱友贞的头颅,祭奠我晋军英灵!要用耶律阿保机的恐惧,铸就我北疆安宁!”
他猛地举起那支代表后梁的白翎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恨意与决绝:“此箭所指,便是汴梁!凡我晋军,有进无退!克复中原,在此一举!”
“大王万岁!晋军万胜!”
台下,短暂的沉寂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士兵们的热血被彻底点燃,战意直贯苍穹。周德威等一众老将看着台上那道年轻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身影,眼眶微热,他们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战无不胜的李存勖,不,是比当年更加沉稳、更加可怕的晋王!
李存勖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军心可用。
大军开拔,如一股钢铁洪流,滚滚向南。
李存勖的战略清晰而狠辣。他不再像前世那样急于求成,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利用对后梁兵力部署和将领性格的“先知”,屡出奇兵,避实击虚。
首战,柏乡。他佯装粮草不济,诱使梁军大将王景仁轻敌冒进,于野河中设伏,大破之,斩首万余,缴获辎重无数。
再战,杨刘。他亲率精骑,星夜兼程,绕过梁军主力,突袭其粮草重地,一把火烧得梁军后方震动,前线士气大跌。
捷报如同雪片般飞回晋阳。李存勖的威名,再次响彻河朔之地。后梁朝廷震动,朱友贞连换数将,却依旧无法阻挡晋军兵锋。
然而,战争并非总是一帆风顺。
这一日,李存勖亲率一支精锐骑兵,追击一股溃散的梁军残部,意图扩大战果,彻底扫清通往魏博的道路。不料,这竟是梁军名将刘鄩设下的一个诱敌深入的圈套。
当李存勖察觉不对时,已陷入重围。四周丘陵起伏,喊杀声四起,无数梁军伏兵从山林中杀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保护大王!”亲卫统领目眦欲裂,率部死战。
李存勖面色冷峻,手中长槊挥舞如龙,每一次突刺都带起一蓬血雨。他虽勇武,但梁军人数众多,且占据地利,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身边的亲卫一个个倒下,包围圈越来越小。
一支冷箭刁钻地射来,直奔他面门!李存勖刚格开一名敌将的长刀,回防已是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
“咻——!”
另一支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从侧后方疾射而来,精准无比地在半空中撞飞了那支冷箭!
两箭相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断箭落地。
李存勖猛地回头。
只见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小队人马,约莫二三十骑,装束奇特,不似中原军队,也非梁军打扮。为首一人,身形矫健,骑着一匹神骏的枣红马,脸上覆着半张狼首面具,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却又带着野性与锐利的眼眸。那人手中,正握着一张造型古朴的角弓,弓弦犹自微微颤动。
刚才那一箭,正是此人所发!
“杀!”
那狼首面具的骑士发出一声清越的叱咤,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竟似是个女子!她身后那二十余骑闻令而动,如同下山的猛虎,径直冲入梁军阵中。
这些骑士骑术精湛,战术刁钻,尤其擅长骑射,箭无虚发,而且配合默契,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轻易便撕开了梁军外围的防线,直插核心战团。
他们的出现,瞬间打乱了梁军的部署。
李存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长槊一指:“随我突围!”
内外夹击之下,梁军阵脚大乱。刘鄩见事不可为,只得恨恨下令撤军。
战斗很快结束,残余梁军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浓重的血腥气。
李存勖勒住战马,看向那队救了他的神秘骑兵。他们正在打扫战场,动作麻利,沉默寡言,显然是一支经验丰富的精锐。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为首的狼首面具骑士身上。
那人也正看向他,目光坦然,带着审视,并无寻常人见到他这位晋王的敬畏。
李存勖驱马缓缓上前,在距离对方数步之遥处停下。他并未立刻道谢,身为王者的骄傲和重生后的警惕,让他不会轻易表露情绪。
“尔等何人?为何助我?”他的声音带着战场未散的杀伐之气。
那狼首面具骑士并未下马,只是微微欠身,行了一个草原部落常见的礼节,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低沉,却依然能听出是女声:“沙陀晋王,勇武之名传遍草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何不可?”
她的中原官话带着些许生硬的腔调,但用词却颇为得体。
李存勖目光微凝:“草原部落?你是……”
“我乃塞北‘白狼部’的苏农娜。”她坦然报上名号,抬手,缓缓摘下了脸上的狼首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极具异域风情的脸庞。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高挺,嘴唇饱满,一双眼睛大而明亮,眼珠是罕见的浅褐色,如同琥珀般剔透。她的眉毛不像中原女子那般纤细,而是带着英气的长眉,斜飞入鬓。头发编成无数细小的发辫,束在脑后,缀着彩色的石子和小巧的银铃。野性,美丽,像一头桀骜不驯的草原母狼。
饶是李存勖两世为人,见惯风月,此刻心中也不由得微微一震。此女的英气与独特,远非他宫中那些柔媚的妃嫔或伶人可比。他立刻想起了前世那次狩猎中惊鸿一瞥的胡服少女,虽然装束、情境不同,但那份独特的气质,何其相似!难道……
苏农娜见他目光深沉地打量自己,并无寻常男子的猥琐与惊艳,只有纯粹的审视与探究,心中也生出一丝异样。她扬了扬手中的角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我的箭,可还入得了晋王殿下的眼?”
李存勖收回目光,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箭法精准,时机恰好。孤,承你这份情。”
他顿了顿,问道:“白狼部……孤略有耳闻,似乎与契丹有些龃龉?”
苏农娜眼神一黯,随即被倔强取代:“耶律阿保机吞并诸部,我白狼部不愿臣服,部落被击散,族人流离……我带着最后的勇士南下,本想寻机复仇,听闻晋王正与梁国交战,便想来见识一下能让契丹人也忌惮三分的沙陀英雄。”
她的经历简单直接,却透着一股惨烈与不屈。
李存勖心中念头飞转。白狼部,一个被契丹击溃的小部落……此女武艺高强,胆识过人,其部众亦堪称精锐。若能收服,不仅是一支助力,未来对付契丹,或许也能派上大用场。而且,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既是与契丹有仇,便是孤的朋友。”李存勖做出了决定,“如今中原纷乱,若不嫌弃,可暂随我军。他日孤北伐契丹,或许有你复仇之日。”
苏农娜眼睛一亮,她率众南下,本就是存了借力复仇的心思。能依附强大的晋王,无疑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她利落地抱拳:“苏农娜愿率部众,追随晋王!只求他日殿下北伐,允我白狼部为先锋!”
“准。”李存勖点头。
于是,晋王的军中,多了一支特殊的骑兵,由一位戴着狼首面具、箭术超群的部落女首领率领。
李存勖并未给予苏农娜过高的官职,只让她暂时统领自己的部众,作为一支独立的游骑使用。苏农娜也毫无异议,她似乎更习惯驰骋在战场上,而非困在营帐里。
在随后的几次战斗中,苏农娜和她率领的“白狼骑”屡立奇功。他们擅长侦察、突袭,对地形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多次为晋军提前预警敌情,或是在关键时刻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李存勖偶尔会在军议时见到她,她总是沉默地站在角落,但每当讨论到战术,尤其是关于骑兵运用和地形利用时,她偶尔提出的建议,却总能让李存勖和周德威等老将眼前一亮。
两人接触渐多,但李存勖始终保持着距离。他欣赏她的能力,感念她的救命之恩,甚至不否认对她有一丝异样的好奇与欣赏,但他更清楚自己的目标和肩上的责任。儿女情长,于霸业有碍。更何况,苏农娜是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他暂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处理这层复杂的关系。
苏农娜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她恪守本分,除了军务,从不主动接近李存勖。只是,有时在战场上,她的目光会不自觉地追寻那道玄甲红披风的身影,看着他冲锋陷阵,指挥若定,琥珀色的眸子里,会闪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光芒。
复仇的路上,铁血与柔情偶尔交织,却并未改变主旋律。
李存勖的大军,继续以不可阻挡之势,向着汴梁,步步逼近。后梁的疆土,在他的铁蹄下,正一寸寸地崩裂。而那支代表后梁的箭矢,被他擦拭得锃亮,等待着最终刺入仇敌心脏的那一刻。
朝堂之上,关于这位神秘胡女的流言也开始悄然滋生,但都被李存勖以雷霆手段压下。景进似乎也嗅到了什么,但他牢记着李存勖的警告,不敢在这件事上多做文章,只是更加卖力地处理着李存勖交给他的、那些见不得光的“杂务”,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有用但可控”的地位。
霸业与邂逅,如同两条时而并行、时而交错的线,在这乱世之中,缓缓铺陈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