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大营,篝火星星点点,如同散落在地上的星辰。白日里惨烈的攻城战留下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在夜风中弥漫。
李存勖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玄色常服,独自一人站在主帅营帐外的高地上,远眺着远处魏州城墙上摇曳的火把。连日征战,即便以他重生后更为坚韧的意志,也感到一丝疲惫。那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心灵深处,背负着前世记忆与今生野望的重压。
月光如水,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比起前世那个纵情声色的帝王,如今的李存勖面容更加冷峻,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煞气与深沉。长期的军旅生涯让他肤色微深,下颌线条紧绷,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月色下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与阴谋。
一阵极轻微的、不同于巡夜士兵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李存勖没有回头,握着剑柄的手指却微微收紧。能无声无息靠近他营帐附近,若非绝顶高手,便是……
“是你。”他淡淡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来人停在他身后数步之外,正是苏农娜。她依旧穿着那身便于骑射的胡服,皮革与金属饰物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狼首面具并未佩戴,那张野性美丽的脸庞完全暴露在月色下,浅褐色的眸子像两汪深潭,倒映着篝火与月光。
“巡营时路过,见大王未眠,特来禀报今日游骑侦察情况。”苏农娜的声音平稳,带着她特有的、略显生硬的腔调。她微微挺直脊背,即便是在汇报军务,也带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讲。”李存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月光下的苏农娜,少了几分白日的杀伐之气,多了几分清冷。她的身形高挑矫健,不同于中原女子的柔弱,每一寸肌肉线条都蕴含着爆发的力量,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母豹,充满了生命最原始、最蓬勃的吸引力。
苏农娜简洁地汇报了魏州城外几处梁军可能的粮道和暗哨位置。她的观察细致入微,语言精准干练,完全符合一个优秀斥候首领的身份。
李存勖静静听着,心中暗自点头。此女确是将才,不仅勇武,心思亦缜密。他前世竟未曾听闻白狼部有这等人物,或许是部落覆灭得太早,她也随之湮没于乱世尘埃之中。
汇报完毕,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夜风拂过营旗的猎猎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刁斗之声。
“你的箭法,师从何人?”李存勖忽然问道,打破了沉默。他想起白日里她那石破天惊的一箭,若非那一箭,他虽未必殒命,但受伤难免,势必影响军心。
苏农娜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微微一怔,随即答道:“我父亲。他是白狼部最好的射手。”提到父亲,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闪过一丝刻骨的痛楚与恨意,“他死于契丹人的偷袭……就在部落被攻破的那天。”
李存勖捕捉到了她眼中那抹深刻的情绪。他心中微微一动。仇恨,是这乱世中最常见的动力,也是最容易利用的工具。
“节哀。”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惯常的冰冷,“仇恨,需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
苏农娜猛地抬头,看向李存勖,琥珀色的眸子里燃着火焰:“所以我来到了这里!我相信,只有晋王殿下,有能力帮我白狼部复仇!”
她的目光炽热而直接,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和期盼。这种纯粹的、带着野性力量的信任,让习惯了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伶人身边谄媚逢迎的李存勖,感到一种久违的、奇异的触动。
他看着她眼中跳动的火焰,那里面不仅有仇恨,还有一种不屈的倔强和生存的智慧。她不像他宫中那些女人,眼中只有权势和宠爱;也不像景进之流,只有贪婪和恐惧。她像一团野火,燃烧着自己,也渴望燃烧敌人。
“契丹,亦是孤之夙敌。”李存勖缓缓道,目光与她交汇,“他日兵锋北指,孤允诺你白狼部先锋之位,绝不食言。”
这不是安抚,而是王者对勇士的承诺。
苏农娜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情绪激动,她重重抱拳:“苏农娜,铭记于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亲卫快步走近,看到苏农娜在场,犹豫了一下。
“讲。”李存勖示意无妨。
“大王,景进先生从晋阳送来密报。”亲卫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
李存勖接过,拆开快速浏览。信中是景进那熟悉的、略带谄媚又小心翼翼的语气,汇报了晋阳近期的情况:几位老臣对他长期在外征战、尤其是“宠信胡女”颇有微词;有流言说苏农娜是契丹细作,意图不轨;甚至有人暗中串联,似有异动……
李存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朝堂之上的魑魅魍魉,果然一刻也不消停。他们将矛头指向苏农娜,无非是想借此攻讦他,试探他的底线。
苏农娜虽然听不到信的内容,但敏锐地察觉到了李存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骤然凌厉的气势,如同宝剑出鞘,寒气逼人。她心中明了,定是后方有了麻烦。
李存勖将信纸在指尖碾碎,任由碎屑随风飘散。他看向苏农娜,忽然问道:“有人向孤进言,说你可能是契丹派来的细作。你如何自辩?”
他的目光如刀,紧紧盯着苏农娜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苏农娜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涌现出被侮辱的愤怒,但她很快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桀骜的冷笑。她昂起头,直视李存勖审视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
“我苏农娜若真是细作,那一箭射穿的,就不会是梁狗的冷箭,而是大王您的咽喉!”
她的回答,带着草原儿女的直率与悍勇,没有丝毫矫饰,反而比任何赌咒发誓都更有力。
李存勖看着她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坦荡与骄傲,心中那点因密报而起的猜疑,瞬间烟消云散。他需要的,正是这种可以放在明处、倚为臂助的刀,而不是藏在暗处、时刻需要提防的毒蛇。
他嘴角那丝极淡的弧度再次浮现,这次,似乎带上了一点真实的温度。
“孤信你。”他简单地说道,三个字,却重逾千斤。
苏农娜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她看着李存勖,眼神复杂。这位晋王,心思深沉如海,手段狠辣无情,但似乎……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霸道的坦诚。
“夜深了,你去休息吧。”李存勖挥了挥手,“明日还有恶战。”
“是。”苏农娜抱拳行礼,转身离去,矫健的身影很快融入营地的阴影中,如同来去无踪的狼影。
李存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碾碎信纸的触感,而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苏农娜那句铿锵有力的自辩,以及她月光下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琥珀色眼眸。
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刻察觉的涟漪,在他冰封已久的心湖深处,轻轻荡漾开来。这感觉,陌生,却并不令他反感。
他抬头望向那轮冷月,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冷酷。
朝堂的暗流,战场明枪,美人的野性……这一切,都将是他通往霸业巅峰的踏脚石。谁也不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谁也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