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城下,战云密布。
连日的猛攻并未奏效,梁军守将贺瑰倚仗城高池深,负隅顽抗。晋军伤亡不小,士气略显低迷。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众将围绕着攻城策略争论不休。有人主张继续强攻,不惜代价;有人建议长期围困,待其粮尽;还有人提议挖掘地道……
李存勖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听着将领们的议论,目光却投向帐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注意到,苏农娜依旧沉默地站在角落,但她的眉头微蹙,眼神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苏农娜,”李存勖忽然点名,“你有何看法?”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胡女首领身上。不少将领眼中带着怀疑甚至轻蔑,让一个胡女参与军机决策?大王是否太过……
苏农娜并未因众人的目光而局促,她上前一步,目光坦然地迎向李存勖:“大王,强攻伤亡太大,围困耗时日久,地道亦恐被敌军察觉。我观察多日,发现魏州西门守军换防时,有一处短暂的空隙,且城外有一片土丘,可藏匿少量精锐。”
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若选派敢死之士,趁夜潜至土丘后,于敌军换防松懈时,以钩锁攀城,打开城门。同时,大军于城外制造更大动静,佯攻东门,吸引守军主力。此计或可一试。”
帐内一片哗然。
“荒谬!西门防守严密,岂是那么容易攀爬的?”
“区区胡女,懂得什么攻城之法?”
“若失败,岂不是白白折损勇士?”
质疑声四起。
苏农娜并不争辩,只是静静地看着李存勖,等待他的决断。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对自己判断的自信。
李存勖看着她,脑海中飞速权衡。苏农娜的提议,风险极大,但若成功,收益也最大,可以最快速度拿下魏州,打破僵局。他了解苏农娜的性格,她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既然提出,必有几分把握。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借此机会,进一步确立苏农娜在军中的地位,同时也是对朝中那些非议的有力回击。
“准。”李存勖的声音斩钉截铁,压过了所有的质疑声,“周德威将军,你率主力于东门佯攻,声势越大越好。苏农娜……”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孤予你三百最精锐的攀城死士,由你亲自率领,执行此计。若成,你为首功!若败……”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苏农娜单膝跪地,右手抚胸,行了一个郑重的部落誓言礼:“苏农娜,定不辱命!”
是夜,月黑风高。
东门外,杀声震天,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周德威率领的佯攻部队打得如火如荼。
而西门外,一片寂静。苏农娜和她精心挑选的三百勇士,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土丘之后。她亲自检查了每一个人的装备,尤其是钩锁和短刃。
李存勖站在远离战场的一处高坡上,玄甲融入夜色,唯有猩红披风在风中微动。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西门方向。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仿佛也能感受到那片区域凝聚的紧张与杀机。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一丝……担忧。这种情绪对他而言极为罕见。是因为此计关乎战局?还是因为……那个执行计策的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东门的喊杀声依旧,西门却始终寂静。
就在李存勖眉头越皱越紧,几乎要下令取消行动时——
西城门楼上,突然爆发出一阵短暂的、激烈的厮杀声!紧接着,城门处火光一闪,随即,那沉重的城门,在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缓缓开启了一条缝隙!
“成了!”身边有亲卫低呼。
李存勖眼中精光爆射,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向前一挥:“全军听令!目标西门,杀!”
蓄势已久的晋军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洞开的西门汹涌而去!
城破,只在顷刻之间。
当李存勖在亲卫的簇拥下踏入魏州城门时,战斗已接近尾声。街道上到处都是溃散的梁军和追击的晋军。
在西门附近,他看到了苏农娜。
她靠在一段残破的城墙边,胡服上沾染了大片暗红的血迹,不知是敌人的还是她自己的。她微微喘息着,额角带着汗水和血污,几缕发丝黏在脸颊旁,显得有些狼狈。但她手中依旧紧握着一把染血的弯刀,眼神亮得惊人,如同胜利后的母狼,疲惫,却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看到李存勖过来,她试图站直身体行礼。
“免了。”李存勖抬手阻止了她。他走到她面前,目光扫过她身上,确认没有严重的伤势,心中那丝莫名的担忧才悄然散去。
“做得很好。”他说道,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此战,你当记首功。想要何赏赐?”
苏农娜摇了摇头,汗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为大王效力,为白狼部复仇,是我的本分。不敢求赏。”
她的回答,依旧直接而纯粹。
李存勖看着她沾染血污却依旧难掩英气的脸庞,看着她因剧烈运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急促呼吸的唇瓣,心中那堵冰封的心墙,似乎又被撬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一种混合着欣赏、感激,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吸引力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沉默片刻,解下了自己腰间悬挂的一块玉佩。那玉佩质地温润,雕刻着简单的云纹,是他平日颇为喜爱之物。
“这个,赏你。”他将玉佩递到苏农娜面前,“并非酬功,算是……纪念此战。”
苏农娜看着那块在火光照耀下泛着莹润光泽的玉佩,愣了一下。她抬头看向李存勖,对上他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眸。她似乎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但那双眼睛如同古井深潭,除了惯有的威严,似乎还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沾着血污的手,接过了玉佩。触手温凉,与她掌心因战斗而残留的灼热形成鲜明对比。
“谢……谢大王。”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
李存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向城内,处理战后事宜。只是转身的刹那,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苏农娜握着那块尚带着李存勖体温的玉佩,看着他那玄甲红披风的挺拔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心中五味杂陈。这块玉佩,似乎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更沉重。她小心地用衣角擦去上面的血污,将其紧紧攥在手心。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迷茫,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细微的悸动。
魏州大捷的消息传回晋阳,朝堂之上的非议之声暂时被压了下去。景进在密信中极尽谄媚地歌颂大王的英明神武,并暗示自己已经“妥善处理”了几个散播流言最凶的官员。
李存勖看着密信,冷笑一声。景进这把刀,用得越发顺手了。但他知道,真正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而他和苏农娜之间,那层单纯的上司与部属关系,似乎也因为魏州城下的并肩作战和那块玉佩,悄然发生着改变。某种微妙的情愫,如同初春的藤蔓,在铁血与硝烟的缝隙中,悄然探出了嫩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