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要保重身体啊，”姜大路摩挲着她枯草一般的白发，说，“只要你的身体不垮掉，病患中的老书记才不能遭罪。”

夜色深重，恤品江县政府大楼走廊里静悄悄的，连丝风都没有。

曾强敲门进来的时候，余凯旋正在批阅文件，窗户虽然开着，但屋里的烟味仍然很重，烟灰缸里的烟蒂已满。曾强摸了下茶杯，茶水已凉。他将茶杯里的凉水倒掉，重新换上一杯热茶，说，“都已经10点多了，余县长，你还不饿啊？”

余凯旋摘下花镜，捏了捏僵硬的脖子说：“噢，你还没走呢？你走吧，小曾，赶紧回家吃饭，不要陪着我饿肚子。”

“那你呢，你就不饿吗？”曾强望着余凯旋花白的鬓角，微驼的脊背，突然感到，这位威严的、不苟言笑，甚至有些令人望而生畏的一县之长，其实已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了。

想到此，曾强心里对余凯旋多了份敬畏和感动，虽然有时他因自己办事不利，而厉声批评自己，让自己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其实都是为了工作，为了恤品江县近百万老百姓在愤怒，在呕心沥血地操劳……

“我不像你们年轻人，消化快，饿得快，你赶紧回去吧，我这不用你赔，还剩下几份文件，批阅完我再走。”余凯旋戴上花镜，头也不抬地继续翻阅文件。

“那，我让司机在下面等着，你什么时候批阅完文件，自己下楼坐车回家。”曾强将烟灰缸里的烟蒂和烟灰，倒进卫生间的垃圾桶，回来后说，“您少抽点烟吧，今晚您抽得太多了，身体会吃不消的。”

余凯旋继续埋头看文件，朝曾强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回家。

夜已经很深了，露水慢慢地浸了上来。

整栋恤品江县政府大楼，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一个窗口亮着灯光。两摞一尺多高的文件和材料，像一垛城墙，把余凯旋深深地包围在里面。

批阅完最后一个文件，余凯旋把那份文件放在高高的文件山上，脊背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两行眼泪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汩汩流了下来。

余凯旋想起了老领导胡庆鹏。

33年前，余凯旋刚刚大学毕业，作为那年恤品江县唯一被分配回来的大学生，受到组织的重点培养。他被派到胡庆鹏身边，给他当秘书。

那个时候，胡庆鹏是分管农业的副县长。

有一年暴雨成灾，山洪暴发。胡庆鹏带着余凯旋下乡查看灾情。余凯旋清晰地记得，那时的胡庆鹏一点官架子也没有，像个普通的农民一样，皮肤黝黑，披着一件带补丁的蓝褂子，卷着裤腿，一身泥浆，一双解放鞋趟在泥水里，早已变成了水鞋。

在一个受灾比较严重的乡镇，山洪阻断了他们前行的步伐。

胡庆鹏二话不说，脱下鞋子，挽起裤腿，就要趟河去对岸的小村庄查看灾情。面对着咆哮的河水，随行的众人都劝他别去，山洪实在太湍急，太凶险，随时都有被冲走的危险。可胡庆鹏根本不在乎这些，他仍拄着一截枯树枝，趟着漫过大腿根的洪水，向对岸一步一滑地走去。

余凯旋年轻，作为秘书，他觉得必须紧随副县长的步伐，即使前边是万丈深渊，只要胡庆鹏敢跳下去，那他也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必须义无反顾地追随。

于是，余凯旋不管不顾，紧随胡庆鹏身影，跳进洪水中，跟紧了他的步伐。就在他们蹚水到河中间的时候，齐腰深的山洪，裹胁着枯枝乱叶，突然打来一个浪涛。湍急的浪涛打在胡庆鹏身上，他一个趔趄，眼看就要被洪水冲倒……

岸边的人吓呆了，发出一阵惊呼。如果胡庆鹏被洪水冲倒，那他就很难在咆哮的洪水中站立起来，就会被湍急的、猛兽般的山洪冲向下游的深水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余凯旋的一双有力臂膀，将胡庆鹏稳稳地扶住了。

他救了胡庆鹏一命！

一年仲秋，恤品江县遭遇到百年不遇的重大虫灾，损失惨重的果农们欲哭无泪。胡庆鹏带着农技专家挨个果园察看灾情，指导施救。他们白天查看灾情，安抚受灾群众的情绪，晚上就住在果农家的炕头上，与他们同吃同住。

就这样，胡庆鹏带着余凯旋和农技专家，用了13天，连续走访查看了几十个村庄的灾情。

一天，他们走进一座苹果梨果园，发现一望无际的、茂密的果树树叶，几乎都被虫子吃光了，地下落满了未成熟的青果，这个果园遭受了灭顶之灾。

一个彻底绝望的老果农，见县领导胡庆鹏来了，难过地给他跪下了。

欲哭无泪的果农，见到副县长胡庆鹏来了，像见到了救命恩人，多日憋屈在心里的无助和委屈，突然间爆发，他扑通一声给胡庆鹏跪下了。他声泪俱下，声音凄惨，求胡县长救救他们，不然他一家老小将无法过冬。

于是，在那果农的带动和感染下，果园里黑压压跪了一片果农。抽泣声、呼救声、咒骂声、哀嚎声，声声震耳，撕心裂肺，场面令人不忍目睹。

胡庆鹏既没有发表慷慨激昂、令人振奋的讲话，也没有挥起手臂呼喊空洞的、鼓舞果农抗击虫灾，重建家园的口号，而是表情沉重地弯腰扶起老果农。然后，他摘下草帽，深深地给所有的果农鞠了一个躬。他向他们道歉，说：“对不起了，乡亲们，是我这个分管农业工作的副县长失职了，我没有及早发现并提前预判灾情，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虫灾，才会给你们们造成如此严重的损失。老乡们，我很心痛和自责啊，我给你们赔罪了！”

胡庆鹏的眼眶红了，他的真诚感动了在场所有的果农，他们哭声一片。胡庆鹏大声说：“乡亲们，你们不要哭，我们绝不会被虫灾打倒的，政府不会不管你们的……”

然后，胡庆鹏命令在场的几位农技专家们，立即深入到果园中去，尽快研究虫灾情况，并向省农业大学的专家教授求救，尽早拿出施救措施，尽最大限度地减少果农的损失。

言罢，为了查清这家果园的受灾程度，胡庆鹏朝果园深处走去，余凯旋紧紧跟随。

突然，一团马蜂将前边的余凯旋团团围住。成千上万只的马蜂，毫不客

气地追着胡庆鹏，将尾巴上的毒针刺入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