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砸下的闷响还在殿内回荡。
赵乾高举的手臂无力地垂落,整个人像一截被抽掉脊梁的枯木,重重倒回床上。
他的眼睛还圆睁着,直直地望着顾青山的方向。
陈洪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瘫倒在地。
顾青山伸出两根手指,探向赵乾的鼻下。
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流。
他又搭上赵乾的手腕,脉搏乱如鼓点,却顽强地跳动着。
“没死。”顾青山收回手,声音平静。
他拿起那份盖着血色印泥的《约法》,吹了吹上面尚未干透的朱砂与血迹。
纸张沉甸甸的,像是在托着一个王朝的重量。
“扶他躺好。”顾青山对还愣着的陈洪说。
陈洪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想去整理皇帝滑落的龙袍。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手动了一下。
那只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在明黄的锦被上摸索着,最后,准确地抓住了顾青山的手腕。
力气不大,却不容挣脱。
赵乾的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顾青山俯下身,把耳朵凑了过去。
“我……”
一个字,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
不再是“朕”。
“我记得,殿试那天。”赵乾的声音细若游丝,却清晰地传进顾青山耳里,“你那篇《无为论》,写得狗屁不通。”
顾青山没说话。
“可我就是觉得,有意思。”赵乾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满朝文武,几千个举子,说的都是一样的话,想的都是一样的事。”
“就你一个人,站在那,想着怎么偷懒,怎么糊弄我。”
他的手收紧了一些。
“那是我登基以后,过得最快活的一天。”
顾青山终于开口:“你现在说这些,是想让我免你殿试欺君之罪?”
赵乾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牵动了胸口的伤,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顾青山另一只手伸过去,在他后心顺了顺气。
“咳……咳……青山啊……”赵乾喘息着,眼睛里却迸发出一股奇异的光彩,“我这一辈子,谁都防着。防兄弟,防大臣,后来……连儿子都防。”
“只有你,我不用防。”
“因为我知道,你对这张椅子,没兴趣。”
他说着,呼吸又急促起来,脸上那股不正常的潮红愈发明显。
这是回光返照。
顾青山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来人!”赵乾突然用尽力气喊了一声,声音竟有了几分往日的威严。
陈洪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跪到床边。
“奴才在!”
“传太子……赵恒……入殿。”
陈洪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顾青山,又看了看床上目光决绝的皇帝。
他不敢多问,立刻起身,小跑着出了大殿。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
“你扶我起来。”赵乾对顾青山说。
顾青山把他扶起,在他背后垫了两个明黄的靠枕。
赵乾靠在枕上,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他看着顾青山,眼神复杂。
“你这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说死。”
“我活不了了。”
“所以,我信你一次。”
顾青山从旁边的案几上拿起一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开。
“你不是信我。”他把一瓣橘子丢进嘴里,“你是信你自己。你赌赵家的后代,能因为这张纸,活得更久一点。”
赵乾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地笑了。
“是啊,我赌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
太子赵恒一身素服,跌跌撞撞地跑进殿内,身后跟着抹着眼泪的陈洪。
“父皇!”
赵恒扑到床前,跪倒在地,泪如雨下。
他看着床上枯槁如柴的父亲,泣不成声。
“父皇……您……”
“哭什么!”赵乾呵斥道,声音不大,却让赵恒的哭声戛然而止。
赵恒抬起头,满脸泪痕,惊恐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赵乾的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落在了顾青山手中的那份《约法》上。
他抬起手,指着那份文件。
“恒儿,你过来。”
赵恒膝行几步,凑到床前。
赵乾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他一直觉得太过仁善,难以担当大任的儿子。
他的眼神里没有严厉,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没有说“你要听顾先生的话”,也没有说“你要倚重顾侯爷”。
他说:“恒儿,看到那份《约法》了吗?”
赵恒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目光落在顾青山拿着的那卷牛皮纸上。
他用力点头。
“照着《约法》做。”赵乾一字一句地说,“那是你顾师叔,给你求来的护身符。”
顾师叔。
赵恒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向站在一旁,神色肃穆的顾青山,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敬畏。
他不懂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但他听懂了“护身符”三个字。
也听懂了“顾师叔”这三个字的分量。
“儿臣……儿臣遵旨!”赵恒重重地叩首,额头砸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
赵乾的目光从儿子身上收回,最后看向了顾青山。
他眼里的光彩正在迅速消散,像风中残烛。
“青山……”他的声音又变回了蚊蚋般的低语。
顾青山把手里剩下的橘子放在案几上,走近一步。
“别太累了……”
赵乾的嘴唇动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以后……替我……多看看……这大好河山……”
顾青山看着他,看着这个骗了自己一辈子,也被自己骗了一辈子的男人。
他看见他眼里的恳求,那不是一个帝王对臣子的命令。
那是一个被困在笼子里一辈子的人,对一个自由人的最后嘱托。
顾青山缓缓地点了点头。
赵乾笑了。
那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笑容,纯粹,干净,像个卸下所有重担的孩子。
他抓住顾青山手腕的那只手,终于松开了。
手臂无力地垂落,搭在床沿。
他头一歪,靠在枕上,再也没有了动静。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赵恒愣愣地看着,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陈洪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顾青山静静地站着。
他看着那张失去所有生气的脸,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褶皱的官袍。
他俯下身,凑到赵乾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
“下班了,老赵。”
话音落下的瞬间。
“当——”
一声悠扬深远的钟鸣,从皇城的最深处响起。
钟声穿透了宫墙,穿透了夜色,传遍了整个京城。
赵恒的身体剧烈地一颤,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父皇——!”
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扑在赵乾的身上,放声痛哭。
“当——”
第二声钟鸣响起,比第一声更沉,更重。
陈洪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老泪纵横,口中反复念叨着:“陛下……陛下……”
“当——”
第三声。
第四声。
……
钟声一声接着一声,一共九响。
九声钟鸣,帝王崩逝。
整个京城,在这一刻被钟声震得鸦雀无声。
无数从睡梦中惊醒的人,都朝着皇宫的方向,跪了下去。
养心殿内,顾青山没有理会痛哭的太子和瘫软的陈洪。
他拿起那份《大梁约法》,又从龙榻的另一侧,拿起另一份早已拟好,只等着盖印的传位遗诏。
他把两份文书仔细地揣进怀里,纸张的棱角硌着胸口,带着一丝最后的余温。
他转身,走向大殿门口。
“陈总管。”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刀,切开了殿内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陈洪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老脸上写满了茫然。
“开殿门。”
“发大丧。”
陈洪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青山没有再看他,径直走向那两扇紧闭的殿门。
他的手,按在了冰冷的门环上。
“吱呀——”
沉重的大门被他缓缓推开。
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动了他宽大的袍袖。
殿门外,是一个白茫茫的世界。
雪下得更大了,像扯碎的棉絮,纷纷扬扬。
高高的丹陛之下,巨大的广场之上,黑压压地跪满了人。
文武百官,诸位皇子,内侍宫人。
所有人的朝服官帽上,都落了薄薄的一层白雪。
他们听到了钟声,他们什么都明白了。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抬头。
整个天地间,只剩下风声和雪落下的声音。
顾青山手捧着遗诏和《约法》,一步,一步,走出了大殿。
他停在九十九级汉白玉石阶的最高处。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跪着的每一个人。
他看到了跪在最前面,身体微微发抖的大皇子。
看到了旁边眼神闪烁,面色不甘的三皇子。
看到了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文臣武将,此刻都像鹌鹑一样,把头深深地埋在雪地里。
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落在他的肩膀上,他一动不动。
他的脸上没有悲伤。
他的眼睛里也没有任何情绪。
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一个旧的时代,在钟声里结束了。
一个新的时代,在他平静的注视下,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