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的声音越来越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当“皇帝无议会之决议,不得擅自加税、宣战、解散内阁”这几个字从他嘴里挤出来时,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纸张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刺痛。
“够了。”
龙床上传来一声低吼。
赵乾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一把推开陈洪,自己撑着那副枯槁的身体坐了起来。
龙袍从他肩头滑落,露出嶙峋的锁骨,像山脊一样突兀。
那份《大梁约法》从他膝上滑落,掉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赵乾死死盯着顾青山。
他那双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瞳孔收缩成两个针尖。
“你这是要篡位。”
他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声音嘶哑,却带着金石之音,在大殿里撞击回荡。
顾青山没有动。
他看着那份被丢弃在地上的奏折,又看了看床上那个被愤怒与死亡同时攫住的老人。
大殿内安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顾青山站起身,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那份《约法》。
他用手掌抚平纸张上的褶皱,动作不急不缓,像是在拂去一件珍贵瓷器上的灰尘。
他没有辩解一个字。
他只是抬起头,迎着皇帝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平静地问了一句。
“陛下,您信不信,若无此法,您驾崩之日,就是京城血流成河之时?”
赵乾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浇下,瞬间凝固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他信。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那几个儿子,是怎样的一群豺狼。
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一旦咽下最后一口气,那张龙椅会怎样被鲜血浸透。
顾青山看见了皇帝眼中的动摇。
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赵乾的心口。
“太子仁弱,这是他的德行,却不是帝王的武器。”
“若他手握实权,以他的心性,必被朝中重臣架空,甚至废立,只在旦夕之间。”
“到那时,赵家的江山,还是赵家的吗?”
赵乾的嘴唇开始哆嗦,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顾青山将那份《约法》重新放回床榻边,放在皇帝的手能够够到的地方。
“可若太子只享尊荣,不理政务呢?陛下,您想过吗?”
“他成了大梁国的脸面,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象征。无论谁当内阁首辅,是张三还是李四,都得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
“因为动了他,就是动了大梁的国本,天下共击之。”
“谁还有胆子去架空他?谁还有必要去废立他?”
赵乾的眼神从愤怒,到惊愕,再到一丝茫然。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皇权。
在他眼里,权力就是一切,失去权力,就失去一切。
可顾青山的话,为他描绘了另一幅景象。
一幅他从未想象过的景象。
顾青山看着皇帝眼中的变化,知道火候到了。
他抛出了那个最终的问题,那个足以颠覆一个帝王两千年传承思维的杀手锏。
“陛下,您是想让赵家,做一时的主人?”
“还是做万世的图腾?”
一时的主人。
万世的图腾。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在赵乾那即将熄灭的脑海里炸开。
他的一生,都在为了“主人”这个词而活。
他斗败了兄弟,坐上了这张椅子。
他清洗了朝臣,把权力牢牢抓在手里。
他北伐蛮族,南开海贸,让四海臣服,万国来朝。
他要做最强的主人。
可他快死了。
他死了之后呢?
他的儿子会为了争做主人,自相残杀。
他的孙子会为了争做主人,继续自相残杀。
赵家的血会一代代流下去,直到流干,或者被另一个更强的主人取代。
就像前朝,就像前前朝。
历史的车轮,从未停歇。
可图腾……
图腾是什么?
赵乾的脑中忽然闪过一幅幅画面。
他的子孙后代,不再需要每日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把自己累得油尽灯枯。
他们不需要再提心吊胆,防着儿子,防着兄弟,防着手下的大臣。
他们只需要穿着最华贵的龙袍,住在最宏伟的宫殿里,接受万民的朝拜。
他们是国家的象征,是民族的凝聚力所在。
他们不掌握权力,所以没有人会想杀了他们夺权。
他们不处理政务,所以国家兴亡的责任,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江山铁打,首辅流水。
可他们赵家,是那永远不倒的图腾。
这哪里是限制?
这哪里是夺权?
这分明是给赵家子孙,找了一张永久的、吃穿不愁、还不用干活的长期饭票!
赵乾眼中的怒火彻底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顿悟的狂热。
他那张死灰色的脸,因为过度激动而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他挣扎着,想要坐得更直一些,枯瘦的手臂在锦被上乱抓。
“快!”
他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像濒死野兽的嘶吼。
一旁的陈洪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上前。
“陛下?”
“玉玺!”
赵乾用尽全身的力气,指向殿角那个紫檀木柜子。
“取玉玺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光彩。
“朕要为子孙后代,立下这万世不拔之基!”
陈洪浑身剧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又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顾青山。
他想不明白,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皇帝的命令,他不敢不从。
他颤抖着转身,打开柜子,从里面捧出一个沉重的紫檀木盒。
盒子打开,一方白玉大印静静地躺在明黄的丝绸上。
传国玉玺。
陈洪捧着玉玺,一步一步挪到床边,他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赵乾撑起半个身子,一把夺过陈洪手里的玉玺。
他贪婪地看了一眼那方玉玺,又把目光移回到顾青山脸上。
“你骗了朕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
“从殿试开始,你就一直在骗朕。你说你懒,结果你比谁都能卷。你说你不懂,结果你什么都懂。”
顾青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希望这次,你也没骗朕。”
赵乾说完,发出最后一声咆哮。
他举起那方沉重的玉玺,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那份摊开的《大梁约法》上,重重地盖了下去。
“啪!”
一声闷响。
玉玺砸在纸张上,透过纸张,撞击着下面的床板。
整个大殿都仿佛为之一震。
鲜红的印泥,盖下了那个代表着至高皇权的印记。
一滴暗红色的血,从赵乾的嘴角咳出,正好滴在那个鲜红的印记上。
朱砂与血,融为一体。
玉玺盖下的瞬间,赵乾高举的手臂无力地垂落。
他整个人像一截被抽掉脊梁的枯木,重重地倒回床上,再没了半点声息。
他的眼睛还圆睁着,直直地望着顾青山的方向,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恐惧,只有一种解脱般的狂热。
契约已成。
皇帝的生命之火,也燃尽了。
顾青山站在床边,看着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
他伸出手,轻轻合上了那双眼睛。
他拿起那份盖着血色印泥的《约法》,纸张沉甸甸的。
他看着那个印记,心中默念。
我只是想找个理由以后不批奏折,没想到被他理解成了万世基业……
算了,结果一样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