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菜的气味,混合着潮湿的泥土味,充斥着整个板车。
车轮压过石板,每一次颠簸都让顾青山怀里的那份文书硌一下胸口。
他伸出手,隔着衣料按住那份《大梁约法》。
纸张似乎还带着那个垂死之人的体温,也带着玉玺印泥的血色。
那间昏暗压抑的殿宇,那场最后的对话,又一次在他脑中浮现。
……
他推开养心殿的门,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殿内烛火昏暗,巨大的龙柱投下影子,将空间分割成一块块墨色。
所有宫人都被遣散,只剩陈洪一人守在龙床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顾青山走过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被放大。
龙床上的那个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被明黄色的龙袍包裹着,显得空荡荡的。
听到声音,赵乾费力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寻找着他。
“都下去。”皇帝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着木头。
陈洪躬身,带着几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沉重的殿门。
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还有皇帝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
“朕这一生,开疆拓土,北逐蛮族,南开海贸,看似风光无限。”
赵乾看着头顶的帐幔,像在对它说话。
“可朕每天晚上闭上眼,都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上,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退后一步也是万丈深渊。”
他的视线缓缓移到顾青山脸上。
“朕快要死了,青山。”
“朕死了,恒儿(太子)那孩子心善,压不住那些骄兵悍将,也斗不过他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兄弟。”
“朕怕啊,怕朕前脚刚走,后脚他们就为了抢这张椅子,把朕的江山打个稀巴烂,把赵家的血流干。”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朕以为你是来让朕托孤的。”
顾青山没有接话。
他从旁边的案几上拿起一个橘子,坐在绣墩上,慢条斯理地剥着皮。
橘子的清香在浓重的药味里,辟开一小块干净的区域。
赵乾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急切。
顾青山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咀嚼,咽下。
他开口说:“臣不是来让您托孤的。”
“臣是来帮您解套的。”
赵乾愣住了。
“解套?”
“陛下,您觉得这皇位是宝座,是无上荣光。”顾青山把另一瓣橘子也丢进嘴里,“但在臣看来,那是刑具。”
“只要这套刑具还摆在这里,只要它还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您的儿子们就会为了它打个头破血流。”
“您的孙子们,也会为了它继续打个头破血流。”
“流血,永远不会停止。”
顾青山说完,从怀里掏出那份用牛皮纸包着的手稿,放在了龙榻的锦被上。
“臣有一法,可保赵家万世富贵,再无骨肉相残之祸。”
他用手指点了点那份文件。
“但这法子,得把龙关进笼子里。”
赵乾的呼吸变得急促。
他颤抖着伸出那只枯瘦的手,抓向那份文件。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小字。
“念。”他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命令道。
陈洪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门口,他快步走来,拿起手稿,凑到皇帝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念诵。
“《大梁约法》。”
“第一条,大梁皇帝,万世一系,由赵氏嫡长子孙继承……”
赵乾听到这里,胸口起伏平缓了些。
“第二条,皇帝为国家元首,统帅三军,享国家最高尊荣,神圣不可侵犯……”
皇帝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血色。
陈洪的声音继续往下,却越来越迟疑,越来越轻。
“第七条,国家治理之权,归于内阁。内阁首辅由议会选举产生,报请皇帝任命……”
“第十条,议会由各州县民选代表组成,掌国家立法、财政预算、监督内阁之权……”
“第十三条,皇帝无议会之决议,不得擅自加税、宣战、解散内阁……”
陈洪念不下去了。
他的额头全是冷汗,拿着手稿的纸张,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赵乾的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一把推开陈洪,自己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那件宽大的龙袍从他肩头滑落,露出他嶙峋的锁骨。
他死死盯着顾青山,那双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像是要从眼眶里裂开。
“你这是要……”
他的声音嘶哑。
“革了朕的命?”
这一声质问,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顾青山没有动,他只是看着皇帝,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被死亡和恐惧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老人。
“陛下,您觉得这皇位是什么?”
“是权力?是荣耀?”
他摇了摇头。
“它是一碗毒药。谁坐上去,谁就要被它耗干心血。您看看您自己,再看看史书上那些励精图治的皇帝,有几个得了善终?”
“您的儿子们,现在就在宫外,为了抢这碗毒我药,斗得你死我活。等他们中的一个喝到了,他的儿子们,又会为了抢这碗毒药,再斗个你死我活。”
“赵家的血,就会这样一代一代流下去,直到有一天,流干为止。”
顾青山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茶。
“把权力交出去,赵家才能活。”
“把龙关进笼子里,龙才安全,笼子外面的人也才安全。”
他端起茶杯,看着皇帝。
“陛下,您是想让赵家的子孙后代,做一条被关在笼子里,锦衣玉食,受万世尊崇的龙?”
“还是做一条在外面呼风唤雨,却随时可能被人宰了剥皮抽筋的龙?”
赵乾没有说话。
他瘫倒在床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帐顶的九龙戏珠图样,像是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顾青山也不再说话,他喝着茶,等着。
大殿外的天光,从灰白变成亮黄,又渐渐染上橘红。
殿内的烛火被点燃,豆大的火苗在空旷的宫殿里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赵乾忽然动了一下。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那只皮包骨头的手,指向殿角的一个紫檀木柜子。
“玉玺……”
他的声音微弱得像是蚊子的叫声。
陈洪站在一旁,身体一僵。
“陛下?”
“拿……玉玺来!”赵乾的声音陡然拔高,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最后的光彩。
陈洪浑身一颤,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顾青山,又看了一眼床上决绝的皇帝。
他最终还是转身,打开了柜子,从里面捧出一个沉重的盒子。
盒子打开,一方白玉大印静静地躺在明黄的丝绸上。
传国玉玺。
陈洪捧着玉玺,走到床边,他的手抖得厉害。
赵乾撑起半个身子,他看着那方玉玺,又把目光移回到顾青山脸上。
“你骗了朕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
“从殿试开始,你就一直在骗朕。你说你懒,结果你比谁都能卷。你说你不懂,结果你什么都懂。”
顾青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希望这次,你也没骗朕。”
赵乾说完,一把抓过陈洪手里的玉玺,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那份摊开的《大梁约法》上,重重地盖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
玉玺盖下的瞬间,赵乾的手臂垂落,整个人倒回床上,再没了声息。
他的眼睛还睁着,直直地望着顾青山的方向。
……
板车猛地一停,颠簸感消失了。
顾青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又闻到了大白菜的味道。
“侯爷,到了。”
车夫压低的声音从油布外传来。
顾青山掀开油布,推开几颗挡路的白菜,钻了出来。
冷冽的夜风灌进他的衣领。
他站在一条狭窄的宫巷里,巷子尽头,就是御膳房的后门。
陈洪正扶着墙,大口地喘着气。
顾青山整了整衣袍,再次按了按怀里那份沉甸甸的文书。
他抬起头,看向宫墙深处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夜空。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看来,这最后一觉,是真睡不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