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际刚泛起鱼肚白。
泰山脚下,却已亮如白昼。
无数火把与灯笼连成一片,将山麓映照得火光冲天。
数不清的人头在火光中攒动,却诡异地没有一丝喧哗。
只有风。
风吹过山岗,卷起无数旗帜。
那些旗帜样式各异,有弯刀,有雄狮,有三叶草,也有怪异的图腾。
它们代表着东吁、西域、罗刹、佛郎机等数十个国度。
此刻,这些旗帜却都簇拥在一起,像是一片五颜六色的灌木丛。
在灌木丛的最中央,一杆绣着五爪金龙的大梁龙旗,被立在一座新起的高台上,独自迎风,猎猎作响。
它比所有旗帜都高出一截。
所有旗帜的旗杆,都朝着它微微倾斜。
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站在佛郎机使团的方阵里,嘴巴半张着。
他叫乔瓦尼,是教廷派来的特使。
他身边的年轻副官卢卡,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特使先生,我感觉……我感觉那些旗子在向大梁的龙旗鞠躬。”
乔瓦尼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了那片旗帜的海洋,死死盯着龙旗之下,那一片沉默的钢铁方阵。
神枢营。
五千名士兵,列成五十个方阵,纹丝不动。
晨曦的第一缕光线,恰好从东方的山巅射下,落在那片方阵上。
光线照在擦得锃亮的胸甲上,反射出炫目的光。
光线照在他们肩上扛着的火枪上,每一支火枪的枪管都泛着同样的冷光,倾斜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卢卡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上帝啊,他们是雕塑吗?”
“你看他们的脚下。”乔瓦尼的声音有些干涩。
卢卡低头看去。
每个士兵脚边,都放着一个行囊,一个水壶。
所有物品摆放的位置,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
“我们最好的佣兵团,在阅兵前喝光三大桶烈酒,也做不到这种程度的整齐。”乔瓦尼说。
“他们不是最好的佣兵团。”
卢卡小声反驳。
“他们是圣人的军队。”
乔瓦尼沉默了。
他又将目光投向更远处,投向那些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梁百姓。
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脸上没有饥色,没有麻木。
他们跪在地上,仰头望着泰山之巅,眼神里是一种乔瓦尼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不是畏惧,也不是狂热。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理所当然的信仰。
“卢卡。”
“在,先生。”
“你说,如果我们的舰队,在海上遇到这样一支军队,会发生什么?”
卢卡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乔瓦尼替他说了。
“我们会被碾碎,连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从他嘴里喷出。
“回去告诉教皇,我们之前对东方的所有判断,都是错的。”
“这是一个被神眷顾的国度。”
“不。”
乔瓦尼看着山巅的方向,眼神复杂。
“或者说,这里,有一个活着的,行走于人间的神。”
“咚——”
一声悠远绵长的钟鸣,从山顶传来。
山脚下百万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向登山的御道入口。
身穿明黄龙袍的小皇帝赵恒,在两名太监的搀扶下,出现在入口处。
他的身后,是李德裕、王翰等一众文武百官,皆身着最高等级的朝服。
队伍的最前方,却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人。
顾青山。
他身上那件衣服,就是乡下老农常穿的款式,洗得有些发白。
他没有佩戴任何玉饰,头发也只是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
他就这样走在天子与百官之前,走上了那条通往天际的石阶。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不疾不徐。
当他的脚踏上第一级台阶时。
山脚下,那片由百万人组成的海洋,瞬间凝固了。
所有的窃窃私语,所有的呼吸声,都在这一刻消失。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只有风声。
还有顾青山脚下那双布鞋,踩在石阶上,发出的“沙沙”声。
他所过之处,两侧跪满了人。
人们只是抬着头,用目光追随着他。
那目光,穿透了晨曦的薄雾,汇聚成一条无形的河流,将他托举着,一步步送向山巅。
王翰跟在皇帝身后,早已泪流满面。
他看着顾青山的背影,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旁边的李德裕,这位见惯了风浪的老首辅,此刻也是眼眶通红,双手在袖中紧紧攥着。
圣人归天。
史书上冰冷的四个字,此刻化作了眼前这无比真实,又无比虚幻的一幕。
小皇帝赵恒仰着头,看着那个走在最前面的背影。
那个背影曾经无数次站在他身前,为他遮挡住所有的风雨。
如今,这个背影,却离他越来越远。
他咬着嘴唇,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师傅说过,雏鹰要自己飞翔。
御道很长。
顾青山却觉得很短。
他甚至有闲心打量着两边的风景。
山石,古松,还有跪在地上那些一张张虔诚的脸。
他觉得有些荒谬。
自己只是想舒舒服服地退个休,怎么就搞成了这副模样。
这排场,怕是玉皇大帝出门也就这样了吧。
他终于走完了最后一级台阶。
泰山之巅,到了。
一座新修的圆形祭天台,矗立在山顶的最高处。
祭台由九百九十九块巨大的白玉石铺就,在晨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顾青山迈步走上祭天台,一直走到了最边缘。
他向下俯瞰。
云海在他的脚下翻涌。
远方,是连绵的山脉和无垠的平原。
近处,是那片由百万人组成的,沉默的海洋。
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吹得他的粗布衣衫鼓荡起来,像是随时会乘风而去。
他张开双臂,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都安静地匍匐在他的脚下。
一个身穿八卦道袍的钦天监官员,手捧着一个精巧的日晷,快步登上祭台。
他看了一眼日晷上那道精准的刻度,又抬头看了看天空中太阳的位置。
然后,他转身,面向山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呐喊。
那声音,被山风送出去很远很远。
“吉时已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