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吉时已到”在山谷间反复回荡,最后消失在云海深处。
顾青山向前走了几步,站定在祭天台的中央。
他的面前,是一套奇特的装置。
数十面巨大的铜镜被固定在特制的木架上,以一个精确的角度朝向他,又以另一个角度对着山下的峡谷。
这是他利用山谷回音和声音聚焦原理,设计的土味扩音器。
整个泰山内外,百万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一个人身上。
那目光沉重,有形,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山巅的风吹过,卷起他宽大的布袍袖口。
他没有立刻开口。
他只是静静站着,侧耳听着风声。
许久,他才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面前的一面铜镜。
“嗡”的一声轻响,通过镜面的阵列,被放大,传递,化作一声沉闷的轰鸣,滚过山野。
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这声音跳了一下。
然后,顾青山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通过装置的放大,清晰地传到了山脚,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你们听见风声了吗?”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满山遍野的人都愣住了。
李德裕、王翰等一众官员也愣住了。
外国使节团里,负责记录的书记官们,手中的鹅毛笔悬在半空,不知该如何下笔。
这是圣人飞升前的训示?
他在说什么?
风?
顾青山没有理会山下的骚动。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风,从很远的地方来,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它吹过高山,吹过平原,吹过江河湖海。”
“它没有主人,也没有方向,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觉得,这样很好。”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这番话落入百万人的耳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圣人这是在论道!
他在用风,来比喻天地间至高无上的“道”!
王翰跪在皇帝身后,身体开始发抖,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
老师,老师这是在传授他最后的学问。
顾青山顿了顿,目光扫过山下那片黑压压的人海。
“你们都叫我圣人。”
“我不太喜欢这个称呼。”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近似于苦恼的表情。
“不要迷信圣人,圣人也是人。”
“圣人要吃饭,要睡觉,说错了话也会被人骂,走得累了也想歇一歇。”
“把一个人捧上神坛,对他,对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神是不需要吃饭的,神是不会犯错的,神是不能休息的。”
“可人不行。”
轰!
如果说之前的话是暗流,这几句话就是惊雷。
山下的人群出现了巨大的骚动。
圣人说自己不是圣人?
这怎么可能!
神枢营的军官们立刻大声呵斥,勉强维持住了秩序。
祭天台上,李德裕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想起了顾青山在朝堂上说的那些话,想起了他推行的那些制度。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顾青山没有停。
他伸手指了指山下,指着那片广袤的大地。
“大梁的未来,不在泰山之巅,也不在我。”
他的手臂缓缓划过,划过那百万张仰望的脸。
“在你们。”
“在每一个种地的农夫手里,在每一个打铁的工匠手里,在每一个摇着拨浪鼓的货郎手里,在每一个教书的先生手里,在每一个守卫边疆的士兵手里。”
“你们每一个人,都活出自己的样子,都为了自己而活,那大梁就好了。”
“不要总想着去依靠谁,更不要想着去造一个神出来,让他替你们解决所有的问题。”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你们,就是你们自己的神!”
山下,彻底安静了。
那是一种震撼到极致的安静。
无数人张着嘴,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们,是自己的神?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脑中一道从未被触碰过的门。
他们生来就被教导要信奉君王,信奉上天,信奉祖宗。
从未有人告诉他们,要去信奉自己。
佛郎机使团中,乔瓦尼的脸色苍白。
他一把抓住卢卡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记下来!把这句话用血记下来!”
“他说……他说人就是自己的神!”
“疯子!他是个疯子!他比教皇还要傲慢!他要颠覆这个世界!”
乔瓦尼的声音在颤抖,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无法言喻的激动。
祭天台上,小皇帝赵恒仰着头,看着师傅的背影。
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他终于完全听懂了。
师傅不是在告别,他是在上最后一课。
他教百官如何治国,教军队如何作战,教天下百姓如何自信。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他把一个强大,自信,不再需要神灵庇佑的大梁,交到了自己的手上。
“学生……明白了。”
赵恒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
他擦干眼泪,小小的身躯站得笔直。
顾青山感觉说得差不多了。
这些话,是他发自肺腑的。
他真的烦透了被人当成神供起来的日子。
他只想当个自由自在的普通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山巅清冷的空气涌入肺中。
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看着远方的天际线,那里,云海翻腾,金光万道。
他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语调,说出了准备好的,最后一句台词。
一句发自肺腑的大实话。
“世界那么大。”
他顿了一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想去看看。”
话音落下。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风停了。
云凝固了。
百万人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世界……那么大?
我想……去看看?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圣人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箴言?
里面蕴含着何等高深的禅机?
王翰跪在那里,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整个人状若疯魔。
李德裕闭上了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又仿佛年轻了十岁。
他懂了。
圣人不是回归天位。
圣人是要去丈量这个世界。
他的道,不在庙堂,不在书本,而在天地之间,在万水千山。
这,才是真正的圣人。
顾青山可不知道他们脑补了些什么。
话说完了。
表演结束。
该退场了。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他转过身,背对苍生,背对那片他亲手缔造的盛世。
他迈开脚步,走向祭天台的另一侧。
在那里,一个由无数丝绸缝制而成的巨大球体,正静静地躺在地上。
球体旁边,是一个巨大的藤筐。
老木匠张山和一百多个工匠,早已等候在那里,他们看到顾青山走来,眼中爆发出无比炽热的光芒。
他们跪了下去。
顾青山没有让他们起身。
他径直走到那个巨大的藤筐前,伸手拍了拍。
很结实。
他的退休之旅,就靠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