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上,秋雨如织,细密的雨丝将江岸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十六铺码头,悬挂着沈记商行旗号的“海宁号”货轮正缓缓靠岸,粗重的缆绳被抛向岸边,在冰冷的雨水中溅起沉闷的水花。
甲板上,几名水手正顶着风雨,与岸上的苦力一同吆喝着,试图将这头钢铁巨兽牢牢系在码头上。
然而,无人察觉,远处墨色的江面上,一道幽光正破开水波,如毒蛇般悄然逼近。
那是一艘没有任何标识的快艇,艇上几个黑影在雨幕中轮廓模糊,唯有领头之人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寒光。
“少佐阁下,已经进入最佳位置。”
伊藤健一,日本驻沪特务机关“梅机关”的少佐,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他凝视着不远处那艘巨大的货轮,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被付之一炬的艺术品。
“按计划登船,烧掉它。让整个上海的支那商人看看,不与帝国合作,是什么代价!”
“哈依!”
快艇引擎的轰鸣被刻意压低,在雨声和江风的掩护下,化作一缕不易察觉的死神低语。
与此同时,法租界,沈公馆。
二楼最深处的卧室内,沈听澜猛地从丝绸被褥中坐起,额头上冷汗涔涔,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
他大口喘着气,环顾四周。
雕花梨木的欧式大床,墙壁上悬挂的西洋油画,角落里静静伫立的铜框座钟,指针正不偏不倚地指向凌晨一点三十五分。
老式留声机旁,一张黑胶唱片还未放完,正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切都如此真实,又如此荒诞。
记忆的洪流在脑海中倒灌,剧烈的眩晕感让他忍不住扶住额头。
沈听澜,一个来自21世纪的军事历史学家,在国家图书馆翻阅一份名为“1936年沪商沈氏货轮焚毁案”的绝密档案时,因突发心梗而猝然离世。
再睁眼,他便成了这个同名同姓的民国沪上巨富沈家的独子。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颤抖着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报纸。
《申报》。
头版那触目惊心的标题,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九月十八日纪念日将至,日舰列队外滩鸣笛示威”。
日期,民国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
历史,不再是故纸堆里冰冷的铅字,而是窗外潮湿的空气,是即将喷涌的鲜血与烈焰。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紧接着,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身形微胖、面容忠厚的中年男人冲了进来,正是沈府的老管家,魏伯。
“少爷!您快醒醒!”老魏见沈听澜已经坐起,神色中的焦急没有丝毫减退,“您得立刻去一趟码头!‘海宁号’今晚靠岸,伊藤那个日本人派了巡艇在外围打转,我们的人刚传回消息,看样子他们今晚要动手!”
老魏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老爷子下了死命令不让您掺和,可这船货要是没了,沈家下半年的现金流就全断了!那可是咱们从德国人手里订购的最新纺织机,是咱们厂子的命根子啊!”
“海宁号”……伊藤……
沈听澜的心脏猛地一沉。
脑海深处,那个属于历史学家的“数据库”仿佛被瞬间激活,尘封的档案柜轰然洞开。
一九三六年秋,“海宁号”因拒绝为日军走私药品,在十六铺码头遭身份不明的武装人员袭击,船体被焚,货物尽毁,死伤十余人。
事后日方宣称系“匪徒仇杀”,借机向租界工部局施压,要求放松对日本航运的管制。
而沈家,也因这次巨大的损失以及后续处理不当,被戴老板的军统列为“亲日投机”的怀疑对象,埋下了日后被强行吸收的祸根。
前世史料中的寥寥数语,此刻竟成了悬在自己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时间,凌晨两点。
主导者,伊藤健一。
行动小队,来自日本海军陆战队的秘密分队,配备三挺轻机枪与十数枚燃烧弹。
一切都对上了。
如果放任不管,今夜过后,沈家不仅会遭受重创,他这个“新晋继承人”也将彻底陷入被动,被军统盯上,被日本人当成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尚未开局,便已是死局。
怎么办?
报警?
租界巡捕房在日本人面前就是个笑话。
找青帮?
远水解不了近渴,况且杜先生未必会为了这点事跟日本人撕破脸。
不,不能用这个时代的思维去解决问题。
沈听澜的眼神在短短数秒内,由震惊、慌乱,迅速转为一种近乎可怕的冷静。
他拥有的,是超越这个时代七十多年的信息差!
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抓起床头柜上半瓶喝剩的白兰地,不由分说地往自己脸上、衣领上抹了几滴,浓郁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又粗暴地扯松领带,将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揉乱,整个人瞬间从一个惊醒的富家少爷,变成了一个醉眼惺忪的浪荡公子。
他踉跄着站起身,扶着老魏的肩膀,用一种含混不清的语调低语:“老魏……备车,去码头……妈的,说好了跟朋友去夜莺舞厅听白露唱曲儿,怎么睡过头了……”
老魏被他这副模样弄得一愣,急得直跺脚:“少爷!都火烧眉毛了,您怎么还想着听曲儿啊!”
沈听澜身子一晃,几乎要栽倒,却在老魏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备车,我去码头‘接朋友’……顺便,喝顿痛快的!”
那声音依旧带着酒意,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块一样砸在老魏的心里。
他猛地抬起头,对上沈听澜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表面上依旧是醉意朦胧,可在那层薄薄的雾气之下,却是深不见底的冷静与清明,锐利如刀锋,仿佛能洞穿人心。
就在方才闭眼的一瞬间,一段完整的、基于未来战局的推演,已经在他的脑中成型。
他知道伊藤想要震慑,想要立威。
他也知道,该如何让这位不可一世的日本少佐,亲手为自己踩进一个万劫不复的坟坑。
“快去!”沈听澜低喝一声,推开了老魏。
镜头缓缓拉远,夜色中,沈听澜一身酒气,步履蹒跚地走下楼梯,背影却挺得笔直。
他的计划已经启动,但要让这场好戏完美上演,还需要一枚关键的棋子,和一个完美的舞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