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完美的舞台,便是这十里洋场最光怪陆离的缩影——夜莺舞厅。
夜半时分,霞飞路上的霓虹灯牌依旧执拗地将法式梧桐的影子切割得支离破碎。
夜莺舞厅内,萨克斯风吹奏出慵懒而暧昧的旋律,像一条丝滑的绸带,缠绕在每一个寻欢作乐的灵魂脖颈上。
空气中混杂着高级雪茄、法国香水与酒精发酵的甜腻气息,构成了一幅醉生梦死的浮世绘。
“咣当”一声,二楼一间顶级包厢的门被粗暴地推开,打破了这片刻的靡靡之音。
沈听澜,这位沈家大少,此刻正以一种无可挑剔的纨绔姿态登场。
他身着剪裁考究的白色西装,领结歪斜,头发凌乱,那张英俊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迷离,仿佛盛满了整个黄浦江的波光。
他的左右臂弯里,各揽着一个身段妖娆的舞女,娇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却又透着一股子交易的市侩。
“各位,各位!我沈听澜来迟,自罚三杯!”他大着舌头嚷道,脚步虚浮地闯了进来,引得包厢内一众富商公子和交际花纷纷侧目。
他像一头闯入瓷器店的公牛,将怀里的舞女往沙发上一推,自己则摇摇晃晃地抓起桌上一瓶开了封的轩尼诗,直接对嘴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洁白的衬衫领口,更显放浪形骸。
“沈少今天这是怎么了?喝得这么凶?”一个穿着马甲的年轻商人凑趣地问。
沈听澜重重地将酒瓶顿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环视一圈,脸上挂着三分醉意,七分被酒精放大的狂傲:“怎么了?还能怎么了!被家里的老头子给气的!”
他像是要宣泄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把扯过旁边的人,高声嚷嚷:“谁说我沈家不懂变通?谁说我沈家只知道跟洋人做生意,不给日本人面子?放他娘的屁!”
这番粗鄙之语让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沈听澜却浑然不觉,反而愈发来劲,他指着窗外十六铺码头的方向,唾沫横飞地吼道:“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老子今儿个做主,把‘海宁号’的航线给改了!那船货,不走十六铺了!”
“什么?”有人惊呼。
“那……那批德国机器怎么办?”
“怎么办?”沈听澜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德国人的机器算个屁!老子告诉你们,那船上装的,全是顶级的货色!明天凌晨一点,改停杨树浦的老码头!满满一船,全是日本人想要的好东西!”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故作神秘的口吻凑到众人中间:“高浓度的……医用酒精!懂吗?这玩意儿现在比金子都精贵!”
话音落下,包厢内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沈少真是喝多了,这种军管物资都敢拿出来说笑!”
“就是,沈老板知道了,怕不是要打断你的腿!”
众人只当这是醉酒后的疯话,纷纷举杯起哄,场面又恢复了热闹。
无人注意到,在包厢最昏暗的角落里,那个一直安静坐着、身穿一袭墨绿色旗袍的女人,指间夹着的女士香烟微微一颤,烟灰簌簌落下。
她叫白露,夜莺舞厅的当红歌女,也是这间包厢里唯一一个没有笑的人。
她抬起眼帘,那双清冷的眸子透过缭绕的烟雾,不动声色地在沈听澜身上停留了三秒。
随即,她掐灭了香烟,拎起手包,悄无声息地起身,如同一只优雅而警觉的猫,消失在包厢门口。
沈听澜的余光捕捉到了她离去的背影,嘴角在那一瞬间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随即又被更加张狂的醉态所淹没。
棋子,已经动了。
事实上,就在一小时前,沈公馆的书房内,沈听澜的眼神清明如冰。
“老魏,”他将一份重新拟定的货单递给管家,“这份是假的,但要做得比真的还真。想办法让船上的大副‘无意间’泄露出去,就说我们瞒着所有人,偷运了一批高浓度医用酒精。”
老魏接过货单,看着上面“医用酒精”的字样,手心冒汗:“少爷,这……这是要引火烧身啊!”
“不,”沈听澜摇头,语气斩钉截铁,“这是引狼入瓮。另外,你立刻去见一个人,法租界巡捕房的英籍警督亨利。告诉他,我收到风声,近来有一伙武装走私团伙在杨树浦水域活动猖獗,我担心我的‘货物’安全。带五千美金,请他务必在凌晨一点左右,加强杨树浦码头周边的水域巡逻和布控。记住,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沈家的私人财产,合情合理!”
老魏看着眼前这位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少爷,震惊之余,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
他重重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所有看似醉酒后的冲动之举,实则都是精密计算后的致命陷阱。
棉纱换酒精,是足以让任何军事力量动心的诱饵;重金聘警,则是以资本之名布下的天罗地网。
虹口区,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梅机关的办公室。
伊藤健一的眉头紧紧锁起,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他刚刚接到了来自夜莺舞厅的线报,内容与沈听澜的“醉话”一字不差。
“少佐阁下,情报来源只是一个纨绔子弟的酒后胡言,会不会是陷阱?”一旁的参谋躬身建议,“况且,航线临时变更,货物也从机器变成酒精,这太可疑了...”
伊藤健一冷笑一声,沈听澜是个蠢货,但他身后的沈家不是。
这或许是他们试探帝国态度的一种方式。”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在十六铺和杨树浦两个点之间游移。
“如果他真的在船上装了酒精,那就必须抢下来,这是帝国急需的战略物资。如果这是个骗局……”伊藤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那我就要让整个上海滩都看看,欺骗大日本帝国的代价是什么。无论是真是假,沈家的船,今晚都必须沉一艘!”
他转过身,声音冷硬如铁:“命令!第一、第二水上分队,携带武器,立刻乘快艇赶赴杨树浦,确认货物后,就地夺取并焚毁船只!命令!留守在十六铺的观察哨继续监视,一旦‘海宁号’出现,格杀勿论!”
杨树浦码头。
江面上雾气弥漫,能见度不足十米,仿佛为罪恶披上了一层天然的伪装。
一队黑衣人如鬼魅般悄然登上了静静停泊的“海宁号”。
他们撬开货舱,一股浓烈的酒精气味扑面而来,为首的黑衣人兴奋地低吼:“找到了!果然是酒精!”
他正要下令纵火,异变陡生!
“哗——”
四周骤然亮起数道刺眼的探照灯,将整艘货轮照得如同白昼!
凄厉的警笛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不许动!我们是租界巡捕房!”
埋伏已久的巡捕与沈家重金雇佣的武装保镖从集装箱后、仓库里一拥而出,手中的汤姆逊冲锋枪和猎枪同时喷出火舌。
密集的火力网瞬间将甲板上的日方水手笼罩,他们措手不及,瞬间乱作一团。
三人当场被击倒在地,其余的惊恐万状,纷纷跳入冰冷的江水中,狼狈逃窜。
而在数十里外的十六铺码头,却是另一番景象。
江风习习,码头上一片风平浪静。
老魏亲自指挥着工人们,将一个个巨大的木箱从真正的“海宁号”上小心翼翼地吊装下来,一切都有条不紊。
次日清晨,阳光穿透薄雾。
沈听澜斜倚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悠闲地翻阅着当天的《字林西报》。
报纸的角落里刊登着一则短讯:“昨夜杨树浦码头发生激烈交火,巡捕房成功破获一起重大武装走私案,当场缴获部分违禁品并逮捕三名嫌犯。据称,嫌犯疑似日籍人员,工部局正就此事与日本总领事馆进行紧急交涉。”
他知道,伊藤健一不会善罢甘休。
被捕的特务、公开的羞辱、来自领事馆的压力,以及一个毫发无伤、甚至赢得了“智斗匪徒、爱国护产”美名的沈家少爷……这一切,足以让那位高傲的梅机关少佐怒火中烧。
第一局,他用一场精心编排的“醉酒误事”,不仅保住了家产,还将了敌人一军。
他放下报纸,目光投向窗外。
他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清晨之下,正有一场风暴在虹口酝酿。
被拔掉爪牙的猛兽,只会变得更加疯狂。
这第一步棋激起的涟漪,很快就会变成滔天巨浪,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