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梅机关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啪!”
一只精美的九谷烧茶杯被狠狠掼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光洁的地板,氤氲出徒劳的雾气。
伊藤健一的胸口剧烈起伏,那张一向自诩优雅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青筋在太阳穴上突突直跳。
杨树浦行动的报告就摊在桌上,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他的脸上。
全军覆没,三名帝国特工被租界巡捕当场活捉,其中一人还在交火中身负重伤,生死未卜。
更让他暴怒的是,英国总领事馆已经借此为由,向日方提出“严正抗议”,并单方面宣布,暂停日方在公共租界部分水域的联合巡查权。
这意味着他们好不容易渗透进去的势力范围,被硬生生斩断了一只手。
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那个该死的纨绔子弟——沈听澜。
伊藤健一走到墙边的巨幅上海地图前,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住上面用红笔圈出的几个点,那是沈家的码头、仓库、商行……是沈家在这座城市赖以生存的血脉。
“一个沉溺于酒色的花花公子,怎么可能布下如此精准的局?”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嗜血的寒意,“他算准了我们会对酒精动心,算准了我们会兵分两路,甚至提前买通了租界巡捕……这绝不是一个蠢货能做到的。除非……”
他的眼中杀意涌动,一个词从齿缝里挤了出来:“有人通风报信!”
是谁?
是那个歌女白露?
还是他身边另有高人?
亦或是,沈听澜本人,根本就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废物?
无论如何,沈家,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在沈公馆静谧的庭院里,丝毫没有驱散前一夜留下的血腥味。
老魏正指挥着仆人修剪被露水打湿的玫瑰,一切似乎都已重归平静。
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安宁。
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停在了公馆门口,车门打开,走下来两名身穿灰色中山装、头戴礼帽的男子。
他们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刀,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冷气息。
老魏心中一凛,连忙迎了上去。
为首的男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夹,啪地一声打开,亮出里面的证件:“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上海站。我们奉命,请沈听澜少爷即刻前往总部述职!”
“军统?”老魏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都有些发颤,“长官,敢问……是为的什么事?我们少爷……”
“不该问的别问!”另一名男子冷冷打断他,目光越过老魏,直接投向从客厅里走出来的沈听澜,“关于昨夜杨树浦的事件,我们需要核实一些细节!沈少爷,请吧!”
沈听澜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对眼前的阵仗毫不在意:“两位长官辛苦。一点小事,何必劳烦你们亲自跑一趟!我跟你们走就是!”
他心里却明镜似的。
军统这头猛虎,向来多疑。
自己伪造货单,故意泄露虚假情报给日本人,再借租界巡捕的手设下圈套,这一连串操作虽然天衣无缝,却也超出了一个“普通商人”自保的范畴。
在军统眼里,这极有可能是“勾结外力,扰乱治安”,甚至更糟——怀疑他与日本人之间有不为人知的交易。
一旦被扣上通敌的帽子,沈家有天大的家业也救不了他。
就在他转身准备上车之际,一道纤细的身影匆匆从侧门赶来。
是白露。
她今日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旗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快步走到沈听澜面前,将一个精巧的金属香烟盒塞进他手里。
“沈少,您昨晚落下的……”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沈听澜接过香烟盒,指尖在盒底轻轻一摩,触及到一丝微小的凸起。
他不动声色地将盒子揣进西装内袋,对白露点了点头。
在上车前的最后一刻,他借着整理领口的机会,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飞快地说道:“盯住那边的审讯进度,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白露娇躯微不可查地一颤,随即恢复了镇定,目送着黑色的雪佛兰绝尘而去。
车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沈听澜靠在后座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指尖已经悄悄打开了香烟盒的夹层,摸出了一张被折叠成细条的纸片。
借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光影,他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杨树浦被捕重伤者,陈阿四,原闸北码头工会成员,三月前失踪。有线报称,其已投靠虹口梅机关。”
沈听澜的瞳孔骤然紧缩。
陈阿四!
他脑海中的历史数据库瞬间被激活,关于这个名字的零星记载浮现出来——一个早期的工人运动组织者,后来因为贪财叛变,向国民党出卖了多名地下党员。
但那应该是两年后的事!
现在,他竟然提前叛变,还成了日本人的走狗!
一个更致命的危机浮出水面。
沈家早年为了在码头站稳脚跟,曾通过各种渠道秘密资助过工人运动,其中就包括陈阿四所在的工会。
这件事极为隐秘,但如果陈阿四为了活命,把这笔旧账翻出来……那自己心向我党的潜在立场,将在军统这群嗅觉最灵敏的豺狼面前,暴露无遗!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这不再是简单的栽赃陷害,而是一把能将他彻底钉死的铁证。
黑色轿车穿过繁华的街道,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最终在一栋毫不起眼的灰色三层小楼前停下。
这里,就是军统上海站的总部,一个让全上海都闻之色变的地方。
沈听澜被两名灰衣人一左一右“请”下车,带进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门内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铁锈、血腥与霉味混合在一起的独特气息。
长长的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紧闭的房门,听不到任何声音,死一般的寂静反而更让人心头发毛。
他们没有上楼,而是领着他径直走向通往地下的阶梯。
阴冷潮湿的风从下方灌了上来,仿佛地狱的呼吸。
每下一个台阶,光线便暗淡一分,沈听澜的影子在墙壁上被拉扯、扭曲,最后彻底融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