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被陈默甩得震天响,溅起的泥水糊了那个法租界门童一裤腿。
下午一点,外事处档案室的空气里不仅有霉味,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洋人用那种廉价香水遮盖体味的混合气息。
“No.”
坐在柜台后面的法国参赞连眼皮都没抬,手里那支羽毛笔在文件上划得飞快,语气傲慢得像是在赶一只苍蝇:“根据《法华引渡条约》修正案,居留证申请记录属于领事裁判权范围。陈先生,你的证件只在华界管用,在这里,它就是张废纸。”
陈默咬着后槽牙,下颌骨绷得像块铁。
他没拔枪,这里是租界,动粗是大忌。
他转身走向角落里那个正缩着脖子整理卷宗的华籍文书,手掌不动声色地覆在柜台上,两根“大黄鱼”顺着袖口滑进了一堆乱纸下面。
“我们要查的不是活人,是死人的规矩。”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金属的寒意。
那文书瞥了一眼金条的成色,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随即露出一张苦瓜脸,压低声音道:“长官,不是不给面子。去年黄梅天,防洪堤决口,地下室灌了一米深的水。那一年的纸质档全泡成了浆糊,早就拉去烧了。”
“微缩胶片呢?”
“机器坏了三个月了,零件要从里昂运过来,现在还没上船呢。”文书摊了摊手,一脸爱莫能助,“您就是要查,我们也只能给您看一堆长毛的黑疙瘩。”
陈默盯着那文书看了足足五秒,看得对方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才猛地转身离去。
线索断了?不,死胡同里往往藏着暗门。
下午三点,霞飞路一家不起眼的照相馆深处。
暗房里亮着红色的安全灯,像一只充血的眼睛。
老钟用镊子夹着一张底片,缓缓浸入显影液中。
药水晃动,一股刺鼻的酸味弥漫开来。
影像像鬼魂一样慢慢浮现。
那是一张拍摄于1937年1月的申请照。
照片上的“林仲勋”稍显稚嫩,站在他身后的背景里,模糊可见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胸口别着法租界警务处的徽章。
老钟拿起放大镜,对准那个模糊的人影。
杜维钧,前法租界警务副督察。
此人早在1936年底就被斧头帮的人在澡堂子里开了瓢,死得透透的。
但老钟很清楚,工部局那群官僚为了贪墨抚恤金,硬是把他的死讯压了三个月,甚至他的私人印章在死后半年内还在频繁盖戳。
这是一个只存在于特定时间窗口的制度漏洞,一个完美的幽灵担保人。
傍晚六点,商会大楼茶水间。
开水冲进搪瓷缸,激起一层浑浊的茶沫。
沈听澜靠在窗边,看似随意地吹着浮叶,眼神有些涣散,像是工作了一天后的疲惫。
“现在的规矩是越来越严了。”他抿了一口热茶,对着身边正在偷懒抽烟的会计科老张抱怨道,“想当年我刚回国那会儿,办个居留证多容易。要不是杜维钧杜督察跟我家老爷子有点旧交情,肯出面作保,我这‘黑户’恐怕连租界的大门都进不来。”
老张正吐着烟圈,听到“杜维钧”三个字,耳朵动了动:“那个短命鬼?听说死得挺惨。”
“谁说不是呢。”沈听澜摇了摇头,放下茶缸,“也就是赶巧了,他给我盖完章没俩月就出了事。真是世事无常。”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不到两个小时,这段对话就顺着商会里那几个拿军统津贴的眼线,一字不差地传到了陈默耳朵里。
陈默连夜调阅了杜维钧的死亡卷宗。
在那份满是灰尘的遗物清单里,赫然列着“私人印章一枚”,但后面的“移交时间”一栏,却是空白。
陈默的手指在桌面上在那行空白处重重敲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死人盖章,这在上海滩不算新闻,但这恰恰给了“林仲勋”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他钻的是腐败的空子,而不是造假的漏洞。
晚上九点,南市废弃印刷厂。
破碎的玻璃窗被厚厚的黑布蒙死,一台老式油印机旁,技术员正屏息凝神地刻着一枚萝卜章。
那是一枚复刻的杜维钧私印。
半小时后,三份做旧的担保函摆在案头,分别落款1937年的1月、3月和5月。
纸张特意用茶水熏过,边角带着自然的磨损。
沈听澜伸手拿起1月的那份,揣进怀里。
“剩下的,烧了。”
老钟一愣:“留两份备用不是更稳妥?万一……”
“没有万一。”沈听澜划燃一根火柴,扔在那两张纸上。
橘黄色的火焰瞬间吞噬了纸张,映得他眼底一片冰冷,“真话只能说一半,假证只能留一张。多一份,就多一个破绽。陈默这种人,你给他看的越少,他脑补的就越多。”
火光跳动,灰烬盘旋而上,如同黑色的蝴蝶。
深夜十一点,暴雨初歇,月亮惨白得像块死人骨头。
军统监听站内,设备指示灯明明灭灭。
陈默戴着耳机,手里捏着一张刚截获并破译的电文残片。
电文很短,没头没尾:“林证无瑕,隼可休矣。”
发报频率是苏晚萤惯用的那个波段。
陈默盯着那八个字,手指慢慢收紧,直到指关节发白。
在他看来,这分明是苏晚萤在向某人通报:她已经帮“林仲勋”抹平了所有首尾,那个所谓的“完美证据”根本就是出自她的手笔。
“女人……”
陈默把残片塞进烟灰缸,点火烧成灰烬。
他拉开抽屉,那把保养得油光锃亮的勃朗宁手枪正静静地躺在绒布上,枪口散发着森冷的金属味。
“既然你这么喜欢替人擦屁股,那我就成全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
他咔哒一声推上弹匣,目光穿过窗户,望向远处的黑暗。
明天一早,苏晚萤要去万国公墓,说是祭奠那个死在北伐战场上的哥哥。
但在陈默眼里,那不过是另一个接头的借口罢了。
最好的猎手,往往就在猎物以为最安全的时刻扣动扳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