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上海,天空还透着一股子惨淡的青灰。
万国公墓的铁门上挂着露水,冷得扎手。
看门的老头裹着件打满补丁的棉大衣,也没拦人,只是耷拉着眼皮,看了一眼那辆黑色的雪铁龙轿车。
苏晚萤下了车,手里捧着一束白菊。
这花是今早从花鸟市场刚进的,带着股子生涩的土腥味。
她没戴手套,指尖触到湿冷的花茎,像是摸到了一条冰凉的小蛇。
她走得很慢,高跟鞋敲在青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像是在叩击某种看不见的空洞。
她停在了一座并不显眼的墓碑前。
墓碑上的照片已经有些泛黄模糊,依稀能看出那个穿着警服的中年男人微胖的脸——杜维钧。
这根本不是她哥哥的墓。
苏晚萤弯下腰,将那束白菊轻轻放在碑前的石阶上。
在那一瞬间,她的拇指指甲极快地在其中一根花茎的切口处按了一下。
那里是中空的。
一枚微型胶卷正静静地躺在花茎深处。
那里面拍的是几张澳门大西洋银行的流水单据复印件,抬头写着“杜氏遗孀生活津贴”,汇款人一栏,赫然是“林仲勋”。
这是沈听澜昨夜给她的“护身符”。
“杜叔叔,”苏晚萤对着那张黑白照片轻声念道,声音在空旷的墓园里显得有些飘忽,“林先生托我来看您。他说,那时候要不是您帮忙,他那批盘尼西林早就被日本人扣了。这份恩情,他一直记着。”
她顿了顿,眼神像是真的陷入了某种回忆,微微有些失焦:“他在澳门给婶婶置办了宅子,日子过得挺好。”
不远处的松柏树后,一点微弱的镜片反光闪了闪。
那是陈默的人。
苏晚萤没有回头,她太熟悉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了,就像后背爬上了一只潮湿的壁虎。
她缓缓直起腰,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水,转身上车。
车门关上的瞬间,她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是一把刚淬过火的刀。
上午十点,军统上海站,站长办公室。
那份刚刚“出炉”的社会关系评估报告,此刻正摊开在红木办公桌上。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照得上面的字迹格外清晰。
“林仲勋这人,有点意思。”
站长手里盘着两颗核桃,那是他的习惯动作,咔哒咔哒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半眯着眼,视线在那几张附带的银行流水单复印件上扫过。
“1937年春……那时候杜维钧刚死不久。”站长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站在桌前的苏晚萤,“要是假的,时间线做不到这么严丝合缝。”
苏晚萤站得笔直,语气平静无波:“属下核实过,杜维钧生前确实帮林仲勋平过几次黑帮的麻烦。林仲勋这种生意人,讲究个花钱买平安。杜死后,他资助其遗孀迁居澳门,一是还人情,二是买个好名声。这符合商人的逻辑。”
坐在一旁的陈默冷笑了一声,手里的烟灰快要烧到指尖:“站长,杜维钧是个烂赌鬼,他老婆早就恨不得他死。林仲勋这时候送钱,是不是太巧了?这更像是——封口费。”
“封什么口?”苏晚萤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讥讽,“封一个死人的口?陈组长,哪怕是搞情报,也要讲基本法。杜维钧虽然死了,但他儿子杜显明还在。那小子现在是英国领事馆的警务联络官,要是林仲勋真有什么猫腻,那个小狐狸早就把林仲勋咬下一块肉来了。”
陈默张了张嘴,刚想反驳,站长却挥了挥手。
“行了。”
站长把那份报告合上,扔到一边的文件堆里,“杜显明那小子我是知道的,比他老子精明。既然英国人那边没动静,说明林仲勋的底子大面上过得去。现在局势这么乱,我们要用人,不能全是这种有罪推定。先放一放吧。”
陈默盯着那份报告,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把那个“查”字咽了回去,只是眼神阴沉得像是一潭死水。
中午十二点,百乐门后厨。
蒸汽腾腾,混着一股子油腻的荤香。
赵承垏穿着一身油迹斑斑的帮厨白褂,手里提着两笼刚出锅的蟹粉小笼。
他走起路来有点跛,那是早年在码头扛大包留下的旧伤——当然,这是做给外人看的。
他熟练地穿过忙碌的过道,在一张不起眼的备餐桌旁停下。
那里坐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正对着一碗阳春面慢条斯理地挑着葱花。
“林先生,您的点心。”赵承垏把蒸笼放下,顺手抄起桌上的抹布擦了擦桌面,动作粗鲁而自然。
就在这一擦一放之间,沈听澜敏锐地感觉到蒸笼底部的竹篾有些松动。
他没动声色,拿起筷子夹起一只小笼包,轻轻咬开面皮。
滚烫的汤汁流出来,鲜香四溢。
而在那层用来垫底的油纸夹层里,他摸到了一张硬邦邦的小纸条。
他一边咀嚼,一边极其隐蔽地用指甲掐开纸条的一角。
上面只有极小的几个字,像是用铅笔匆匆划上去的:“杜子下周返沪,或验父印。”
沈听澜的手顿了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着。
杜显明要回来了。
这倒是比他预想的要早了三天。
那个在英国领事馆混得风生水起的小子,并不是什么善茬。
如果让他发现父亲的私章被人动过手脚,哪怕是一点点磨损的痕迹,这出戏就得穿帮。
他咽下口中的包子,放下筷子,端起旁边的醋碟。
他用筷子尖蘸了蘸黑醋,在撕下来的半张油纸背面飞快地写了几个字,醋迹在油纸上并不明显,干了之后更是一片模糊,只有对着光才能看出痕迹。
“让他验——印是真的,心是假的。”
写完,他将那团油纸随意地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装残羹冷炙的泔水桶里。
下午四点,汇丰银行地下保险库。
厚重的防爆铁门缓缓打开,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这里恒温恒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气味,安静得只能听见排气扇嗡嗡的转动声。
“林先生,这是杜家托管的三号箱。”银行经理戴着白手套,恭敬地将一只沉重的黑铁箱子放到桌上,“根据协议,作为杜先生生前的指定代理人,您有权查阅。”
沈听澜点点头,示意经理回避。
等到铁门再次合上,他迅速打开箱子。
里面是一摞摞发黄的文件,地契、债券、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借据。
他在底部翻出一份1936年的《商会合作意向书》。
这份文件的末尾,盖着那枚鲜红的杜维钧私印。
沈听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银质烟盒。
打开后,里面并没有烟,而是一个极其精巧的小型装置。
他按下开关,一股极细的高温水雾喷了出来。
水雾轻轻扫过文件背面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空白处。
几秒钟后,原本空白的纸面上,慢慢浮现出一行淡蓝色的字迹,那是某种特殊的化学墨水受热后的显影反应:
“若吾身死,此印可续用半年。”
这行字迹模仿得极像杜维钧那个烂酒鬼喝醉时的笔触,歪歪扭扭,透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气。
这是老钟半年前就埋下的雷。
真正的历史里,杜维钧根本没留过这种遗嘱。
但在沈听澜构建的这个逻辑闭环里,这行字就是最关键的一把锁。
它解释了为什么杜维钧死后,印章还会出现在各种文件上——因为这是杜维钧自己授权的“死后生意”。
哪怕杜显明拿着放大镜来验,看到的也是他老子亲笔签下的“卖身契”。
沈听澜看着那行字慢慢隐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傍晚七点,霞飞路公寓。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窗外霓虹闪烁,把夜空染得红一块紫一块,像是一块发霉的画布。
沈听澜站在阳台上,手里晃着半杯红酒。
风有点大,吹得他的衣领猎猎作响。
他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屋顶,落在远处一栋漆黑的小洋楼上。
那里是曾经的杜宅,现在早就荒废了,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盯着这繁华的上海滩。
“你父亲要是知道你今天都在干些什么勾当,”沈听澜对着那片黑暗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怕是要从骨灰盒里爬出来掐死你。”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落地窗帘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并没有风吹进来。
沈听澜没有回头,只是将酒杯举到唇边,抿了一口:“既然来了,就别藏着。”
窗帘被一只纤细的手掀开。
苏晚萤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旗袍,像是一株从暗夜里生长出来的植物,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她脸上没有表情,手里却紧紧攥着一份文件袋。
“你早就知道?”她的声音很冷,比这晚风还要凉几分。
她把文件袋扔在阳台的小圆桌上。
封口已经拆开,露出一角印着“极密”字样的档案。
那是军统刚刚截获的一份日伪人员名单解密版。
排在第三行的名字,赫然是——杜显明。
后面的备注刺眼得让人无法忽视:1940年秘密加入76号特工总部情报顾问团,代号“灰鹰”。
沈听澜转过身,背靠着栏杆,看着苏晚萤那双因为愤怒和震惊而微微颤抖的眼睛。
“他是杜维钧的儿子。”沈听澜淡淡地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杜维钧是个烂人,他儿子也不过是个精致点的烂人。”
“他是英国领事馆的联络官!”苏晚萤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如果他是76号的人,那你伪造的那份和你‘关系匪浅’的证据,简直就是把刀把子递到了日本人手里!一旦他回来……”
“那正好。”沈听澜打断了她,眼神深不见底,“与其让一条毒蛇躲在暗处随时准备咬人,不如把它引到光亮底下。”
两人对视着。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
苏晚萤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突然觉得一阵心惊。
他在算计这一切的时候,不仅算计了敌人,甚至算计了那个尚未归来的“汉奸”。
就在这时,客厅里的电话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铃声尖锐,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沈听澜走进去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老钟略带沙哑的声音,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却让沈听澜握着听筒的手指猛地收紧。
“少爷,你要的东西到了。但这东西烫手,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挂断电话,沈听澜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凌晨两点,法租界的一座废弃教堂地窖里,老钟正就着昏暗的烛火,缓缓展开一张刚刚弄到的杜显明近期行程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