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握住了话筒。
操场上的风停了,旗帜垂落下来,四周只剩下两千多人的呼吸声。
他看着台下那些藏蓝色的方阵,看着那一双双映着天光的眼睛。
“同学们好。”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到操场的每一个角落,清晰,平稳。
“我叫江远。”
他没有说自己的警衔,也没有提那些功勋。
“很多人可能觉得,我的第一堂课,会讲‘地狱门’,会讲那些惊天动地的大案。”
台下一些学员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的期待更盛。
“但今天,我不讲那些。”
江远停顿了一下。
“我想给你们讲一个,我刚当辅警时,办的第一个案子。”
台下出现了一阵微不可闻的骚动。
辅警?第一个案子?
这和他们想象中的传奇开场,完全不同。
江远没有理会那些反应,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那时候,我四十岁,在交警队,是个快被清退的辅警。”
“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路口站岗,贴条,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天下午,天气很热,我跟往常一样在路口执勤。”
他的语速不快,像是在讲述一件别人的事。
“我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个不停哭闹的小女孩,神色慌张地想穿过马路。”
“那个男人穿得还算体面,但他的鞋子上,沾着新鲜的黄泥。”
“那个路口附近,三天内都没有下过雨,也没有建筑工地。”
“小女孩的哭声很尖,一直在喊妈妈,男人只是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嘴里念叨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安抚。”
江远的声音里没有情绪,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拦下了他。”
“我问他,孩子怎么了。”
“他说,是他的女儿,闹脾气。”
“我让他出示身份证,他说没带。”
“我让他报身份证号,他报了一个。”
“我让他把孩子给我抱一会儿,他抱得更紧了。”
台下的学员们屏住了呼吸。
他们仿佛看到了那个炎热的下午,看到了那个焦灼的路口。
“我当时只是一个辅警,没有执法权,甚至没有权限去查他报的身份证号是真是假。”
“我能做的,就是把他拦在那里,等派出所的同事过来。”
“但他等不了。”
“他看我的眼神变了,抱着孩子转身就跑。”
江远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
“我追了上去。”
“我那时候体能很差,跑几步就喘。他比我年轻,跑得比我快。”
“我看着他快要拐进一条小巷,只要让他跑进去,就再也找不到了。”
“那个小女孩的哭声,越来越远。”
操场上安静得可怕。
“我当时在想什么?”
江远像是自问自答。
“我什么都没想。”
“我只是觉得,不能让他跑了。”
“我看见了路边堆着的一堆红砖。”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
“我抄起一块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扔了过去。”
台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没扔中。”
江远摇了摇头。
“我没练过,扔偏了,砖头砸在他脚边的地上,碎了。”
“但他被吓到了,停了一下。”
“就那一下,我赶上了。”
“我从后面扑倒他,把他死死按在地上。”
“后来,派出所的同事来了,证实了他是一个人贩子。那个女孩,是他半小时前从一个公园里抢走的。”
江远讲完了。
故事很简单,没有枪战,没有追车,甚至没有精妙的推理。
就是一个中年辅警,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阻止了一场犯罪。
他看着台下那些有些错愕,又有些震撼的年轻脸庞。
“这个案子,没有给我带来任何荣誉,甚至连嘉奖令都没有。因为我处置的方式,不合规矩。”
“但我想告诉你们的是,这个案子,是我从警生涯的开始,也是我全部信念的根基。”
“后来,我接触到了很多高科技的侦破手段,基因测序,大数据追踪,心理侧写。”
“这些东西,你们在学院里都会学到,而且会学得比我更好。”
“它们是我们的武器,是‘术’。”
江远的声音开始提高。
“但成为一名好警察的‘道’,不是这些。”
“‘道’,是当你看到那个抱着孩子的男人,眼神躲闪的时候,你心里的那份怀疑。”
“‘道’,是当他转身逃跑,你体能不支,却依然追上去的那口气。”
“‘道’,是当你看着他即将消失在巷口,你压不住那股愤怒,抄起路边那块砖头的勇气。”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像两把刀,刻进每个学员的心里。
“我希望你们记住,科技会发展,工具会迭代,但有些东西,永远不能变。”
“工具是冰冷的,但你们握着工具的手,和你们的心,必须是火热的。”
他停顿下来,让这句话在空气中回响。
“永远不要忘记,穿上这身警服,不是为了权力和威风,是为了让那些不穿警服的人,可以活得更有尊严和安全感。”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台下,前排的一位女学员,眼圈红了,她抬手擦了擦眼睛。
更多的人,胸膛不自觉地挺得更直。
江远讲完了他的开学致辞。
他没有说“谢谢大家”,也没有说“我的讲话完了”。
他只是对着台下,敬了一个标准的礼。
操场上寂静了三秒。
随后,掌声响了起来。
起初是零星的几声,然后迅速连成一片,最后变成了雷鸣。
两千多名学员,自发地全体起立。
他们用尽全力鼓掌,掌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在操场上空盘旋,久久不散。
主席台上的学院领导们,也站起身,跟着鼓掌。
那位文质彬彬的院长,看着江远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敬意。
他知道,自己把这个人请来,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掌声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江远放下手,示意大家安静。
学员们停下鼓掌,但没有人坐下。
他们就那样站着,看着台上的那个男人。
“现在,是提问环节。”主持人适时地走上来说道。
话音刚落,台下“刷”地一下,举起了上百只手臂。
江远随手指向左侧方阵的一个男生。
那个男生个子很高,皮肤黝黑,看起来是体育生。
“江老师!您刚才说您扔砖头没扔中,那您格斗那么厉害,是后来练的吗?”
这个问题带着一丝少年人的好奇。
江远点点头。
“是后来练的。”
“体能和格斗,是你们的底牌。在你需要保护别人,或者保护自己的时候,它能救命。”
他又指向另一名举手的女生。
“江老师,您能讲讲您在‘地狱门’案子里,是怎么锁定‘阎王’的吗?”
这个问题,才是大多数人最想知道的。
江远摇了摇头。
“那个案子,已经封卷归档。”
“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一句话。再狡猾的罪犯,也终究是人。是人,就会犯错,就会留下痕迹。”
他没有再给其他人提问的机会,目光在台下搜索。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角落。
那里有一个男生,他没有举手,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他。
那个男生的眼神很清澈,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
江远抬手,指向了他。
“那位同学,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个男生身上。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被点到。
他站直身体,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他没有问案件,也没有问技巧。
他看着江远,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地问道:
“江老师,您抓过那么多穷凶极恶的罪犯,与死神擦肩而过那么多次,您后悔过走上这条路吗?”
整个操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个问题,像一把锥子,刺穿了所有的热血和传奇,直抵最核心的本质。
风再次吹起,旗杆发出轻微的响动。
江远看着那个年轻的学员,看着他清澈的眼睛。
他没有立刻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