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的目光，与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操场的风里相撞了。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话筒，用依然平静，但仿佛被风吹得更沉、更实的声音说：

“后悔过。”

这三个字，让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一下。

“不止一次。”

“我后悔第一次扔出那块砖头，砸在地上，碎片崩起来擦破了人贩子的脸，也划伤了我的手。我当时怕，怕他死了，怕我因为‘故意伤害’坐牢，怕那个丢了孩子的母亲看到我，会先打我，而不是谢我。这种怕，是后悔。”

“我后悔后来办一个碎尸案，三天没合眼，对着物证照片吐了，又逼着自己吃下去接着看。我回到家，我女儿，那年她五岁，扑过来想让我抱，我下意识就推开了她。因为我的手，我的脑子，我的眼睛，都还泡在血和碎块里。我女儿哭了，我老婆用那种……我不愿回想的眼神看我。这种推开，是后悔。”

“我后悔在‘地狱门’案子里，我判断失误。我认为一个嫌疑人的危险等级不够，建议对他采取普通监视，而不是立即拘捕。结果，就在那晚，他杀了一个本可以不用死的线人。我亲手写的报告，亲自签的字。那个线人姓陈，有个上初中的女儿，后来我每年匿名给他女儿寄学费，但我知道，我这辈子都还不清。这份还不清，是后悔。”

他顿了顿，台下静得能听到风拂过警服肩章的声音。

“后悔的次数太多了。后悔让家人担惊受怕，后悔让战友陷入险境，后悔自己不够快、不够准、不够聪明，没能救下本可以救下的人。每次后悔，都像一根刺，扎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

“但后悔，不是答案。”

江远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铁，慢慢冷却，却更加坚硬。

“后悔，是告诉你这条路有多难走，是提醒你每一步都要想清楚，是让你记住那些代价。可后悔，不是让你停下。”

“那个丢了孩子的母亲，后来抱着孩子，在派出所门口给我磕头。我扶她起来，手是抖的，心里那块石头，稍微轻了那么一点点。这点轻，不是荣誉，是让我能继续走下去的东西。”

“我女儿现在上高中了，叛逆期，跟我话不多。但有次她写作文，题目是《我的偶像》。她没写明星，写了我。她写道：‘我爸的手，推开过很多脏东西，也推开过我。但我知道，他推开我，是因为他手上太脏，怕弄脏我。他心里，是干净的。’我看完，在阳台上抽了半宿的烟。这点干净，是我必须守住的。”

“至于那个线人老陈的女儿……她去年考上了大学，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只有四个字：‘叔叔，谢谢。’她不知道我是谁。但这条短信，让我觉得，至少我的后悔，没让她的路变得更黑。这份不变得更黑，是我必须继续点灯的原因。”

他环视全场，目光从一张张年轻、甚至还有些稚嫩的脸上滑过。

“所以，同学，你问我后不后悔。我后悔。但我更怕另一种后悔。”

“我怕我当初没拦住那个人贩子，让那个女孩被带走，然后很多年后，我在某个街头，看到一个眼神麻木、断手断脚的孩子在乞讨，我会想，那天下午，我是不是本可以做点什么？那我这辈子，都过不去。”

“我怕我因为害怕后悔，就选了另一条更轻松的路。然后在新闻上看到惨案，看到受害人家属哭，我会想，如果当年站在那个路口、或者面对那扇‘地狱门’的人是我，结果会不会不一样？那我会瞧不起我自己。”

“警察这条路，往前看，是责任，是使命，是你们听到的荣光。但更多的时候，是往后看。往后看那些遗憾，那些‘本可以’，那些你没抓住的手，你没救回来的人。你得背着这些东西，继续往前走。而且，要走得更稳，更准，因为你背着的，是别人的命，是别人对‘公正’最后的那点念想。”

“今天，你们站在这里，穿着这身警服。将来，你们会面对比砖头更复杂的选择，比奔跑更疲惫的追逐，比后悔更沉重的代价。你们也会问自己，后不后悔。”

“我希望到那个时候，你们能想起今天，想起一个老警察告诉你们：后悔，是这条路上甩不掉的影子。但让影子在身后的前提是，你的脸，要一直朝着有光的方向。你的脚，要一直走在前面，哪怕前面是黑的。”

“你的手，可能会脏，会抖，会推开你最爱的人。但你的心，不能蒙尘，不能麻木，不能因为怕推开，就干脆不去伸手。”

“这就是我的答案。”

江远说完了。

他没有再看那个提问的学员，而是再次看向前方，那片藏蓝色的海洋。

这一次，没有人鼓掌。

一种更深沉的寂静笼罩着操场。那寂静里有震撼，有思考，有种子破土前，被巨石压住的沉重与蓄力。

那个提问的、戴着眼镜的学员，笔直地站着，镜片后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他缓缓地，抬起手，放到额边，对江远，也对所有人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敬了一个礼。很慢，很重，很标准。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片，一片，直到整个操场，两千多名学员，再次举手敬礼，无声，却比任何掌声都更有力量。

江远看着他们。看着这些即将踏入黑暗，也即将守护光明的年轻人。

他知道，有些话，有些“道”，已经埋下去了。能不能长成大树，看他们自己，也看这世道的风雨。

但他至少，把种子，埋在了有心的泥土里。

开学典礼，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