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夏天,燥热且漫长……
陈岩猛地睁开眼。
视线里,昏黄的钨丝灯泡悬在头顶,灯罩边缘趴着几只不知死活的飞蛾,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
床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副老式的日历,上面印着1994年8月1日的字样。
等等!1994年!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这是……重生了?
回到了1994年,这个决定了自己毕生命运的夏天……
陈岩记得很清楚——
这一年,家里以拿不出学费为由,逼迫刚读完高二的他辍学回家。
父母为了安抚住陈岩不甘放弃的心,还给他说了门亲事。
女方是村里木匠的女儿,名叫林晓芸,和陈岩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就没读了,一直在家里帮着干活。
因为读书熬伤了眼睛的缘故,林晓芸在家里没少受白眼,被骂成是“赔钱货”。
——那个年代,很多农村家庭的孩子,可能连眼镜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于是陈、林两家长辈一合计,以极低的彩礼把林晓芸娶了过来。
婚后不到两个月,林晓芸就有了身孕。
陈岩也认命了,安心学了门手艺,打算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可谁承想,命运并未放过这个苦命的女孩……
在一个寻常的下午,怀胎数月的林晓芸独自在油菜田里忙着农活,被村里一个喝醉酒的混混缠上了。
那混混见四下无人,又欺她身子骨弱,便上前言语调戏,甚至动手动脚。
林晓芸惊恐万分,只能凭着本能踉跄后退,双手死死护着隆起的腹部。
就在她拼命挣扎躲避时,一脚踩空,从近两米高的田坝上仰面摔下,后脑重重磕在坝下的石头上……
陈岩匆匆赶到时,只看到妻子惨白如纸的脸,和那双至死都未曾完全闭合、仿佛仍在试图看清这个世界的眼睛……
愤怒至极的陈岩,拎着一把柴刀就冲进了那畜生的家里。
却被旁人阻拦,只砍掉了对方的半条胳膊。
而陈岩,也因故意伤害罪,被判有期徒刑四年。
待到出狱后,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心如死灰的陈岩离开了这片故土,此后终生未娶,一心扑在了事业之上。
可直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刻,他回想起这件事时,依旧痛不欲生……
……
粗粝的争论声强行拽回了陈岩的思绪。
“爹,娘,真不是我这个当大哥的说闲话!”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是陈岩的大哥陈磊。
他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脸上的表情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小岩这书念得有啥用,咱家啥条件你们心里没本账吗?”
“你们的大孙子才三个月大,那可是咱们老陈家的根!以后吃穿用度、上学读书,哪样不是金山银海地往里填?”
“现在不攒着点,难道要全家勒紧裤腰带,去供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飞出山沟沟的‘野凤凰’?”
大嫂王秀英立刻把怀里熟睡的孩子颠了颠,声音尖利得像锉刀:
“就是!爹,娘,你们可别犯糊涂!”
“磊子当年多懂事,初中没念完就知道为家里分担了,现在不也把日子过起来了?”
“小岩都十七了,不是七岁!还整天抱着本破书做白日梦呢?那字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裳穿?”
说着,王秀英眼睛一睨,嘴角撇得老高,
“再说了,万一他真考上了大学,那得多吸家里多少年血?”
“四年大学下来,咱家得被他拖累成什么样?到时候我和磊子,还有你们这大孙子,都得去喝西北风去!”
父亲陈建国闷头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母亲李桂芬在一旁面露愁容,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床上刚被吵醒的小儿子,最终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醒了?刚才的话,你听见没?”
陈建国看向陈岩,磕了磕烟袋锅,声音带着疲惫,
“你哥嫂说得在理,他们也是为了你好。家里就这条件,你侄子刚出生,处处要用钱。书……别念了。”
“我已经跟你三叔说好,过两天你就跟他去镇上学泥瓦工,一天管两顿饭,还有工钱拿。”
为我好?
看着屋里那两张写满算计、恨不得立刻将他前途掐灭的脸……陈岩心底冷笑。
上辈子,他在外闯荡期间,父母相继因病去世。
陈岩回来筹办好丧事之后,没多久又离开了。
大哥陈磊连吱都没吱一声,直接把父母留下的老宅拆了,还用遗产盖起了两层小楼。
产权什么的,自然全落在了大哥名下。
还假惺惺地说在二楼给他留了个房间,算是给他这个没出息的弟弟一个落脚的地方。
只要陈岩交一笔装修费,那房间就算“送”给他了……
那副施舍的嘴脸,陈岩至今难忘!
“我不去!”
陈岩撑着手臂,从咯吱作响的床上坐起身。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陈建国一愣,似乎没料到这个一向老实的小儿子会如此决然。
大哥陈磊把烟头摁灭,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嘲讽:
“哟呵,你说不去就不去?这个家现在轮得到你当家做主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我做不做得了主,不劳大哥操心。”
陈岩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陈磊夫妇。
那眼神里没有了十七岁少年应有的怯懦,反而多了一种洞悉一切的镇定,让陈磊心里莫名一慌。
陈岩看向父亲陈建国:
“爹,这学,我必须上。这是我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陈建国看着小儿子异常坚定的眼神,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不学泥瓦工还能干啥,家里哪还有钱供你读书?”
陈岩不紧不慢地说道:
“钱的事情,我自己想办法。”
陈建国火气上来了:
“你自己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去偷还是去抢?”
王秀英立刻扯着嗓子接话:
“哎哟,那可说不准!”
“读书人脑子活泛嘛,说不定真能想出什么‘捷径’呢!”
“爹,娘,你们可得把家里的钱箱子看紧咯,别到时候少了什么,哭都找不到调!”
陈岩没理会这泼妇的聒噪,只是盯着父亲:
“爹,我知道家里困难。但我不会拖累家里。给我五天时间。”
“五天之内,我保证能赚够下学期上学的钱!”
“五天??”陈磊猛地站起来,
“陈岩,你吹牛也不打草稿!你知道一个学期要花多少钱吗?三百多块!”
“你当是在村口捡牛粪呢?”
陈建国和李桂芬也沉默了,要不是实在缺钱,他们也不会……
陈岩知道,自己必须拿出更有力的说辞了:
“大哥,你当年初中辍学,是因为学习不好,自己不想念了。”
“而我,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三!老师说我最有希望考上大学,跳出农门!”
“社会一直都在变化,难道我们陈家,就只能世世代代在地里刨食吗?”
“只有继续读书,考上大学,才能改变我们全家的命运!”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超越年龄的气势,一下子震住了陈磊夫妇。
陈建国和李桂芬也动容了。
是啊,小儿子成绩一直那么好。
难道真要因为眼前的困难,就掐灭这唯一的希望?
陈建国沉默了半晌,最终,猛地一摆手:
“行!老子就给你五天!五天后,你要是凑不齐学费,就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
“好!”陈岩重重应下,心头一块大石头暂时落地。
陈磊和王秀英脸色难看,但父亲已经发话,他们也不好再明着反对。
只能阴沉着脸,走出了房间。
陈岩也懒得理会他们,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土坯房的墙壁,望向了夜色的深处。
晓芸,等着我!
这一世,我一定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