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的光是薄的,像一碗还未滚开的米汤。堂屋里的线电报按了三下“咔哒”,没有回声,节拍稳得像一口定音锤。
紧接着,无线电的静噪被一只细细的手拨开,林声喘着气道:“哈喽,哈喽!何家姐姐们,源大哥,你们在吗?我门口现在站着两名身穿生化服的男人,自称是军人,有军官证盖章的那种!说是救援队的,让我开门跟他们走。我该怎么办啊?”
屋里的四人都停下了各自手中的活计。
何妁下意识把旋钮向左抹了一指,压住底噪。
源流先把最要紧的问出来:“你食物和饮水的储存情况如何?”
“吃的嘛,还能坚持大半个月吧……”那头“沙沙”一阵,好像是在数罐头与米袋,“但是水不够了,不洗澡不刷牙,最多能撑到元宵节。”
屋檐外,风掠过,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挑了挑门帘。
临渊在源流意识里轻声道:“让她把无线电台对着门背后猫眼摄像头的显示屏幕,我可以远程一窥究竟。”
源流没立刻照办:“对你会有危险吗?”
“我向你保证,哪怕有一丁点风险,我都会及时撤回。”临渊承诺道。
“那行吧。”源流算是同意。
临渊在源流意识里低声接上:“让她用手机离线的SSTV(扫描电视)应用把那张照片转成音频,再拿无线电对着手机外放播放。我们这边有解码器,能把音频还原成图像。”
源流确认:“这会不会对设备,或她有风险?”
“最多噪声大些、重发一次没有生理风险。”临渊答得很实在。
“好。”源流这才把步骤平静地转述给林声,“第一,请他们退后、铺证件;第二,你拍照,开手机‘SSTV’离线编码,选‘Martin M1’或‘Scottie 1’模式,外放音量七成,把无线电麦克风离手机外放两厘米;第三,我们这边收到后解码,不清楚再重发。”
门外的两个人,确实退了。
年长的那个握着塑封件,用拇指的指肚把起毛的边压平,俯身放稳,再拿两颗子弹放在边上,轻轻一按。
年轻的小伙子,则警惕地看着楼梯拐角,口罩后呼吸很浅。
他们的鞋尖都避开了楼道里那层“皮”的白边——那层薄薄的黑亮,会呼吸,偶尔从裂缝里吐出一点贴地走的白气。
屏幕在电台面前亮了一下,灰阶如鱼鳞翻闪。
随即电台里响起一串像口琴又像笛子的长音——不是真正的音乐,是SSTV的音调。
临渊盯着笔记本屏,图像从雪花里慢慢“显影”:面罩、袖口双套、拉链密封、背喷接头紧;证件钢印是压印的,不是盖戳;号段与编制对得上。
“看得清,证件没问题。”临渊给出判断,顿一顿,他还是留了余地,“可信,但不建议开门。楼道的皮膜还在‘呼吸’,白气路顺着地缝走,一开门就相当于‘请’了邪祟进屋。”
何妁沉思,她快速把原理假设了一遍:将静态图片编码成语音频带的音调序列,通过任何能传声的链路对讲机/短波/地线电报接入的语音通道发送;接收端用笔记本或手机离线解码即可还原成图像。
优点是设备简单、抗噪性好、无需联网;缺点是单张图像耗时约30-60秒,需安静的环境。
在“黑障期”传统短波传播不稳,但林声与何家之间已建立“特定频率的语音通道”,SSTV音沿同一通道传输,仍可用。
为提高成功率,才需要约定“整点后十秒窗口”、外放音量70%、麦距两厘米、必要时重发。
证件铺地、重物压角,避免风/皮呼吸扰动;背喷设备与防护细节(阀门、封条、接头)用图像核查;全程不要求开门,避免白气沿地缝入屋。
何曦观察着门外的两人,确认对方是真心想要救援林声,这一点从细处蹦出来:证件轻放,不让边缘刮破黑皮;手里的探照灯换成白炽,不用LED;说话不硬,不往里顶。
年轻的握喷杆的手还是紧,虎口有汗,他把背喷肩里挪了挪,肩带勒得肩有点疼。
年长的心思更细:他留意到猫眼镜头有一圈雾,知道门内的人站得近了,便退了一步,把自己整个人都让进阴影里——别逼近,别让她再退。
“我们也有家。”他补了一句,真诚地说道,“家里也有个小姑娘。不急。”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自家小区走廊里,那盏年年不换的老灯,以及女儿爱吃的糖。
“你女儿几岁?”林声忽然问道。
“七岁,正是猫狗都嫌弃的年纪。”他笑着说,“我答应她,元宵节放花灯的。”
“请问——你们真是救援队吗?”林声隔着门,声音年轻,试图把颤压在字缝里。
“是。”年长的男人隔着面罩,尽量让声调暖一点,“联勤救援。我们不催,你害怕也正常。我们把食物和饮水放在门口中线偏右,退后一米的地方,你可以随时用拖把勾进去。我们每天这个时间来敲门,发放物资,你需要额外的东西,也可以跟我们说。你什么时候愿意跟我们走都行,救援队不会放弃老百姓的。”
下楼后,年轻的忍不住问一句:“要不要强开?”这话他已经问了六次,每一次他都预备着挨训。
年长的摇头,解释道:“强开会把人吓坏的,楼道的皮也破,白气一进屋,两头都不好。救人这事,有时候不能靠力气。我们在门外,把能做的做了,等着她自己走出来的那一天。”
回到拐角处的临时桌旁,年轻人在“××号楼×层×××室”的一格上写下时间,旁边画一个小小的“√”。
铅笔芯在纸上“沙沙”作响。年长的看着他的字,想起自己女儿昨晚画得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屋里有灯,门口有人。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句话来:救援不是把人抬走,是把人心从门后请出来。
林声在整点窗口里压低了声音:“物资包怎么拖进来?我什么时候可以拿?”
屋内,何曦与源流对视一眼。
临渊在源流意识里简洁给出步骤:“先不急。让她把拖把泡在艾草水里,再勾。全程悬空,别让袋底擦地皮。那膜还在‘呼吸’,擦地容易带进白气。”
源流把话转成平实的叮嘱:“可以拿,但按这个步骤来做。第一,准备一盆艾草水,浓一点,拖把头浸透,拧到不滴但保持湿。第二,门开锁但不大开,只留一臂宽的缝隙,身体别靠近门,口鼻遮艾草水湿巾。第三,用拖把柄从上方探出去,先勾拉链袋的提手。全程让袋子离地,悬着走,别擦地。第四,把东西拖进门后一米,用准备好的大托盘接住,门立即关回。第五,先把外面袋子打开,放在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第六,外袋、拖把头和托盘,立刻回到艾草水里浸泡。”
“收到。”林声那头有一口轻轻的应,“艾草水我有,昨天晒干的那一捆今天早上就煮上了。”
“好。”何曦补了一句,“再加一点盐。拖把柄尽量从上走弧线,别贴门槛。勾住袋子的塑料‘把手’,不要钩袋身。托盘上铺一层一次性桌布,拖进门的那一刻别停留。”
“开始。”何妁像报号。
猫眼下方门缝开了一个手掌的宽,拖把头从上方探出去,湿意还带着一星艾香。
拖把柄在空中画出一个小小的弧,袋子在离地一寸的高度稳稳滑进来。托盘端在门后一米处,无缝衔接;门随即扣回,闩上,“咔”的一声轻响。
“真不容易啊。”林声低声说。
屋里,托盘连同外袋一起被推到预留角落。拖把头与托盘同时按回艾草水里浸泡。
事后,她把拖把柄竖着靠回墙,手心里还有点麻,像刚握过一根长长的鱼竿。艾香在屋里纡回,盐水的味道压住了门缝飘进来的那线铁腥味。
源流看了看时间,淡淡道:“每一次都按这个法子,步骤不变。固定节奏,心就不乱。”
“嗯。”何曦在纸上添了四个字:“悬、短、快、净。”
门外的风轻轻来了一下,又退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