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曦是天生的行动派,她将源流写的详细清单分成两种版本,再三添改过的“72小时版”和“7天版”。
“我和你一起去找村委会商量。”萧雪见想将这事儿主动揽过来,她察觉到源流的非凡之处,直觉女儿这趟差不好办。
“那我们现在就出门吧。”何曦一刻都不想等下去了。
村委会的门半掩着,屋里搁着一只老式暖水壶,搪瓷杯边有一道缺口。
村长、书记、会计围着方桌坐下,袖口都挽到肘,正在商量着什么。
何曦带着母亲推门进去,开门见山道:“我有了一个能把村子暂时掩藏起来的办法,不如试试看?”
“坐。”村长把一张空椅子往她这边挪,鼻翼微微动了一下,“说要紧的。”
她把清单摊开,给村长过目。
“时间、人手、钱都有限,所以先用‘最划算’的。”她把“72小时版”的第一页拎出来,用笔敲了敲四个小标题,“光、热、声、电——先把这四样收进屋里。”
堂屋里光线温温的,落在桌上那叠清单边上,纸沿都被磨出一层亮。村书记听完“72小时版”的分工,撇撇嘴角,半开玩笑:“听起来像做装修的。”
“哈哈,那就当是家庭装修吧。”何曦也笑,笑意里有点把人按回椅子的力量,“外头不太好,担忧也无用。先自扫门前雪,再说其他。”
“行。”村会计接过话茬,手指在账本上“嗒嗒”敲两下,“整个村子的人凑凑,还是可以找到一条龙装修队的。真到了绝境,我们把妇孺藏到山洞里。”
何曦的手指在纸上顿了一下,没接话。那一刻空气像被拉紧了半寸。
萧雪见在旁边“哼”了一声,摆摆手,把不吉利的气儿轻轻撩开:“我就不用了,还是待在医馆里舒坦。山洞里潮,骨头疼。我这把老骨头,坐馆里泡泡脚、灸灸背,比在洞里缩着强。”
“现在说什么丧气话呢。”村长瞪了会计一眼,眉头狠狠皱起,像刀刃子压出一道沟,“我这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都没你们思想消极。”
他又把眉毛松开一条缝,望着何曦,“咱是做事的。不躲。不慌。先把屋里的灯口、门缝、烟道都弄好了,再谈山洞。”
何曦把鼻尖的一口气慢慢吐掉,冲会计点点头:“山洞那套,我心里有数,做‘后备’,但不是眼下的第一句。现在是光、热、声、电四件事,72小时见底。”她用笔在清单上补了两行字:“先活在屋里,再活在山里。”
会计嘿嘿笑:“我就是嘴快。你看,我马上去家里的五金店,把CO报警器、密封条、鹅颈帽、磁环先抱回来。”
书记接话:“我跟两个人去小溪那边弄竹筏,顺手把伪装网挂一半。”
萧雪见把手一挥,像在院子里支起了炉灶:“我回去给你们做光陷阱的样品,纸板版的。晚上你们照着抄。”
村长把掌心在桌案上按了一按,叹气道:“操心容易,做事难。咱这回只求‘难做’的事做一件就少一件,即便外面来人了,让他们也不那么嚣张。”他扫一圈,“丧气话收了。别把山洞当棉被,盖上就不出门。”
屋里一阵子沉默,被村长那句“别丧气”拍得散了。
何曦把指头在纸边上轻轻一顿,笑着抬眼:“既然村长这么积极,那我们来看这套‘七天’版本的方案。”她把纸叠起,翻到下一页,露出工整的几行黑字。
“先说大的两件。”她把笔尖在“地埋烟道(正式)”上点了点,“一是烟走地下,做成永续;二是发电机消声箱升级,排气也入地。做完这两口‘嗓子’,咱这屋子才算会‘小声说话’。”
她把纸推过去,字行旁边是简单的线图:“地埋烟道:总长8到12米,埋0.6到0.8米深,轻微坡度2—3个点,炉后1米设三通检修口、冷凝水杯。末端加鹅颈帽和火花网,外面罩个仿石头的壳,四周种点灌木,烟气看不出来。”
会计顺手摸了摸自己胸前的笔,“这活至少得四个人干三天。”
“差不多吧。”何曦点头,“组四个人打沟、铺管、回填,再组两个人同时做发电机的专业消声箱:穿孔板+岩棉夹层箱体,S形迷宫风道,二次消音器接软管埋到碎石散热坑。箱里加温探头,过60℃报警,半小时停一次。”
村长一边听一边在空中“画图”,点头:“一头冷,一头不响。”
“第三条,屋顶降红外。”她把另一页翻出来,“轻载屋顶做‘水膜’——麻布毯铺面,滴灌沿屋脊走,日里两次微滴,‘湿不滴’。承重好的屋顶,把土层从公分加到8公分,表面打不规则纹。”
书记指指屋外:“这个好看。”
“好看是其次,主要是平温差。”何曦笑了笑,“还有‘骗眼’——谷外立两只角反射器,边长0.6到米,选两处开阔地,架高1.5到2米,把‘亮’引到外边;村里反过来抹毛,不留大面直角。”
会计问:“角反射器材料呢?”
“这儿。”她抽出一小张材料单:“0.6到1.0的薄钢板或铝板、角铁、不锈螺丝。木工也能拼,先顶着用,后面换铁。”
“绿屏也要补。”何曦在“谷口绿屏”一行圈了两个字,“黄杨、冬青这些快生的灌木,株距一米左右,攀援用五叶地锦。空的地方挂伪装网。外头看进来,只见树纹。”
“通信和‘静默’那条也得写上。”书记提醒。
何曦把尾页摁住:“整点后秒是窗口,地线跳三下,SSTV图像只在窗口发;平时关机入法拉第箱。LED停用,换直流白炽;充电、逆变集中到白天;布线双绞,滤波加磁环。”她顿了一下,“取物的流程也写在这里,贴到每家门内。”
村长指着纸上的“每项人时”:“把人手搭开:第4到5天,地埋烟道与发电箱;第6天,屋顶水膜与抹毛;第6到7,角反射与绿屏。每天收工前巡一圈,CO报警器、温探头、滴灌湿度。”
“预算呢?”会计已经把本翻到最后一页。
何曦报得干脆:“烟道800到1500,消声箱800到1200,滴200到400,角反射器400到800,绿屏苗300到500,其他零用材料300到600。加一加,三五千,做得细一点,七千以内。”
会计“唔”了一声,“我去挪一部分救急金,先批这几条要的。其他的,按进度批。”
村长把掌心在桌面上一按,像把这摞纸按进了木头里:“那就按照清单干。从今天起,七天,按部就班。做完了,我们在风里也会‘小声’。”
“还有个法子。”何曦把笔在纸上添三字:“收、缓、假。”她笑,“收住光热,缓住声电,假给外面看。我们不是要彻底‘消失’,是要没那么容易被注意到。”
萧雪见笑着打趣道:“这么一说,像我年轻时做家政,美其名曰‘软装修’。”
“就当是软装修。”书记也笑,随手把“装修队”的人员清点出来,“上门窗、下地沟、上屋顶,明天就开始。”
何曦这才把那叠清单提起来,纸角儿敲了敲桌面:“修出一个看起来‘不存在’的屋子。”
会计把笔别回耳朵后,“得嘞。一不二不,干活。”他起身,脚步在青砖地上“咚咚”两声,轻快起来。“这份清单,我想给每家每户都复印一份。”
“没问题。”何曦点点头,把那叠纸理直,纸沿儿在指腹下亮了一圈,放在桌中央,用一方青田冻石镇纸轻轻压住。“真是难为我们村里还能有这些物资。”
来之前,她甚至盘算过要不要冒险出一趟——去镇上碰碰运气,或者绕山走外线。结果一问一核,东西一项项对上了号,顺利得有些不真实,心口那根弦反而紧了半分。
“说来稀奇。”村长抿着笑,眉眼却藏着一丝惊讶,“这都是你大伯爷,半年前托人从漂亮国寄过来的,只多不少。村里的公共仓库,还囤了不少各种零件和仪器。”
“半年前……”何曦喉头微动,喃喃复了一遍。那还是风平浪静的时候。
“仓库就在后面,我带你去看看。”村长去取钥匙,铜锁在他掌心里“咔哒”一响,铁门“吱呀”半圈,冷风带着木料、干燥剂和一点防锈油的味道涌出来。
仓里不黑,窗高,光从尘埃里筛下来,一条条细线落在木箱上。箱侧粉笔头写着短促的字:“CO报警×20”“柔性排气管φ75×50m”“穿孔板1.0×2.0×10”“岩棉50mm×6包”“鹅颈风帽×4”“滴灌带×6卷”“黄麻布×30m”“铁氧体磁环×3袋”“LC滤波元件包×2”“SDR棒×3”“SSTV接口线×4”“角铁/铝板各若干”……还有两箱寂寂的“杂件”,只写了“备用”。
村长掀开一只箱盖,防潮纸下面整齐地码着一层CO报警器,侧面贴着英文和繁体字,角上钉着一张薄薄的卡片——字迹干净利落:“乡里急用,与药同重。——何寓庸”。
何曦指尖一紧,又轻轻放平。她记得爷爷每次说起那个嫡亲的兄长,总是言笑晏晏,与有荣焉的模样。
村长抱起一捆柔性管,笑着沉了一声:“这东西,正好拿来埋排气。”他又敲了敲一叠穿孔板,“消声箱也有着落了。”
“滤波这包我先领走。”书记把一袋小小的电容电感捧在掌心,像捧一袋种子,“先改两屋的灯。”
角落里还有一只旧木箱,盖上钉着英文运单,油印褪色:“From: Dr. Ho— Seattle, WA”。箱角有几道长途颠簸磨出的伤,灰尘落在上面像地图。
何曦抬手,拂了一把灰,心里那点不踏实化成一句轻轻的叹:“他竟然……早就备了。”
而且还备得这样细。
甚至连SSTV接口线、SDR接收棒、磁环都在。不是“神机妙算”,是做过医生的人对“万一”的敏感——药到手,病才有治,零件到手,屋子才有法。
“人回来不回来是一回事,”村长低声,“他把要紧的东西寄回来了,也是当一回事了。”
“嗯。”何曦应了一声。她把情绪收敛起来,伸手挑出一包磁环,掂掂,沉甸甸的,“这包分到每家灯口,穿一圈先上。CO报警器每灶台一只,今晚就装。穿孔板、岩棉给发电机组,先做简箱,到第五天再换正式的。柔性管、鹅颈、铁锹、手推车,烟道这两天开工。滴灌带、黄麻布明天上屋顶,水膜‘湿不滴’。”
书记“哎”了一声,抬手记下分发单。
会计把钥匙别回腰间:“还有一层。”
他把一只更旧的箱子拖出来,钉子有点锈,撬的时候“嘎吱嘎吱”响。
里面是一叠纸包,最上面那包上写着“法拉第材料(小)”,再下面是“地线电报线缆”“角连接件”。
纸包底下压了一张薄薄的纸,几行字,墨色淡了:“工具之于村,如药之于人。要用时,手边有。——何寓庸”。
微悬的心腾地一紧,又落回原处,何曦把纸叠好,放回原处,盖回防潮纸,像把一件脆弱又珍贵的东西重新放进厚实的壳里。
她抬头,“我们欠他一个‘用好’。”
村长点头:“欠的,不是话,是把事做完。”
“那就做。”何曦把清单翻回,镇纸再压一压,利落分派,“CO报警器,今晚装到响;滤波、磁环,今晚装到亮;柔管、鹅颈帽,今天下午就运到厨房;发电机简箱,组B马上开工;剩下的牛活,按‘天’排上去。”
她来时想过“要不要出去”,此刻仓库里暗着光,一箱一箱的零件像等着被唤醒的器官,外头风仍在“界”上摸索,屋里人已各自把手按在该按的位置。
如果觉得顺利得不踏实,那就用手做,做出踏实来。
她微微俯身,像对那张薄纸,更像万里之外的人说:“谢谢。我们会用好它们。”
走出村委会,何曦她低头看清单,嘴角也轻轻弯了一下:人活在屋里,屋才像屋。外面风雨再大,也要先系住自己家里的这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