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约定的晚上十点,电台忽然像被人指甲盖轻轻划拉了一下,底噪退了一些,林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急促的气:“门外来了一名真枪实弹的武装人员,他戴着类似宇航员的头盔。他跟我说,给我半小时收拾行李,然后跟他离开。否则,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还说目前官方救援能力有限!”
屋里三个人对视一眼。
何妁把音量往下调了一格,像是希望可以安抚住对面那只躁动的小鸟。
源流先开口,没一句废话:“像上次那样打开猫眼摄像头,我们先看情况。手机离线、门镜拍照,用SSTV编码外放到无线电台;你现在就去准备一周的干粮和纯净水,多了你也拿不动,还可能被人抢。能量棒、压缩饼、花生、葡萄干,水用小瓶装,物资包里的净化水的药片也带着,放门内角,包用软布袋,所有金属件用布缠一圈,以防万一。”
“收到。”她在那头匆匆应了一声,脚步声还没响几下,过三秒又回来:“他在说话,声音被头盔闷住了——‘林女士,我只等三十分钟,一秒都不会多等。请您想明白,走,至少有机会;不走,后面不好说。我们目前实在是没精力来回救人。’”
“请他退后三米,把武器卸弹并开栓示明空仓,背包放地上,证件平摊压角。”何妁的语气不容置疑,“你把门镜屏亮起,不连网,拍三张,从上向下、从右向左。SSTV‘Scottie 1’,音量七成。”
屏幕亮了一下,接着电台里响起一串像口琴又像很慢的笛子的长音——SSTV的声音。
笔记本屏幕上,灰格子像冲洗照片那样慢慢“显影”:那人站在门中偏右,退到第三块台阶的阴里——标准的“反角”位,脸被一只全罩式的正压呼吸头盔遮着,面罩镜片深色,边沿有一圈橡胶密封,侧面挂了一个小型过滤罐背后轻薄的送风机相连。头盔上端贴着两个红外反光条,胸前是板式防弹衣,外罩灰绿的防化连体服(Tychem一类),外面再套了模块化战术背带,插片鼓鼓。
肩上斜挂一支短管卡宾,拉机柄在后,手指离扳机很远,贴在下机匣上——手指纪律不错。
腿侧坠一把单警手电和多用钳,脚上是化学胶靴,靴筒外套了一次性靴套,靴面沾着风吹来的细灰,鞋尖避开了走廊里那层黑亮的“皮”。右腕的表闪了一下,是带荧光刻度的机械表,时针挪到八点半的位置。
第二张,是他把武器卸的动作:弹匣落地,拉机柄后带,空仓示明,枪口始终朝下方。
手套是双层丁腈,上面套了剪口的战术手套,袖口内藏着一片银灰色的薄膜——EMI屏蔽层。
第三张,证件:塑封的硬卡,压着两个矿泉水瓶边,钢印是压印的,不是盖章,号段与编制对得上。这人叫赵爱国。
镜头捕捉到一瞬他的眼底——面罩下的眼睛靠近面屏,近视眼镜脚卡面屏内侧,黑色镜框边沿有光,眼神疲惫却不急躁。
“合乎训练。”源流简单评判,“但还是不建议开门。先进行口令质询。”
何妁接话:“麻烦你让他朗读证件第三行,从第七个字母第十三个——然后请你用手电做三短一长的光暗号,示意。”
面罩后的赵爱国声音闷闷的,却不急不慢,照念一遍,发音有北方口音,但咬字利落。随即他把手电往地上一指,短一长,立刻收住,光闸干净。
“再麻烦一步。”源流加码,“请他背对你四十五度,举手电斜上方50厘米,缓慢左右扫两次——这是‘反射眩光测试’。”
他很有耐心地照做。
头盔面屏的镀膜反射很弱,胸前板的高光被外罩布条打散,枪身上的金属件都贴了哑光胶带,唯一略亮的是腕表玻璃——随即他把袖口压了压,遮掉光。动作像习惯,也像警觉。
林声在门后屏住呼吸,隔着门板,她能听见那人呼吸机的风机在低低地运转,“嘶”的一声接一声,有节律。
赵爱国没有靠近门,反而向楼梯角的阴影看了一眼,头盔上的红外模块轻微一闪,他调整了一下站位,把背挨在墙上,不暴露腰部线条。
视线扫台阶的上、下两个角,最后落回门前。
“林女士,”他又开口,尽力压低声音,“我们目前能做的不多。你实在不想走,我可以留下水、净化片、抗生素和一张撤离路线图;如果你决定跟我走,十五分钟后就该出发,路线避开主要街道,尽量不要走阴暗面。无论您做出什么选择,我都尊重您的选择,绝不干涉。”
“我……需要准备东西。”林声改用粗短的句子,稳住自己的声线,“一周的食物、水,药,还有……不多说了,我要去忙了。”
“尽量轻装上阵。”赵爱国像在对自己的亲友说话,“水分装,干粮尽量选择扁平的军用饼干,背在里面。别拿罐头,铁皮响了会引来麻烦。”
这句把两边的屋里,一共四个人都听得怔了一下。一句“别背罐头”,比任何言语的表述,都更能证明对方是“自己人”。
会说到痛处的人,一定是遇到过类似事情的。
“请把背包和卡片留在门口偏右,退后至第三块台阶阴影处。我们按流程取物。”林声心里已经下了决定。
他照做。塑料袋轻放地面,里面是一袋密封水、一包净化片、一个干燥包装的小药盒、一张防水纸地图。放完他后退三步,站在阴里,像一块不打扰人的影子。
窗道里风掠过,走廊那层黑亮的“皮”轻轻鼓一下,又平回去。
林声把托盘悄踢到门内,艾草盐水的拖把头已经浸得“湿不滴”,她的手臂从门缝里伸出一小段,拖把在空中画出一个小弧,先勾住装水袋子的“耳朵”,再挑起净化片的拉链袋,全离地一寸,悬着走。
托盘接住,门在同一瞬“咔”的一声回位。屋内,拖把头与托盘一起按回艾草水里浸泡。
“谢谢。”门外的声音隔着面罩传进来,竟有一点发自真心的感慨,“这小区里就没剩下几个正常人了,能遇见林女士这般通情达理的,已经很幸运了。”
“谢谢夸奖。”林声说话很轻,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
时间过得有些快,林声把背包从床下拖出来,最后核对一遍:能量棒、压缩饼干、花生、葡萄干,分成几小包塞进布囊;小瓶水六支,净化片一袋,药盒、纱布、碘伏、止痛片一把;红膜小手电、折叠刀(裹布,不露锋)、一次性雨披、备用口罩。
金属件都用布绕了一圈,免得敲出声。
她双层丁腈手套扣紧,鞋口用胶带缠两道;口鼻湿毛巾,护目镜压在眼眶上。她看了看门边那张“悬、短、快、净”的便签,轻轻吸一口气,去拉总闸,拧紧燃气阀,最后把门缝底下的湿布再塞实。
“我准备好了。”她按下话筒,尽量让声音平平,“现在。”
门上猫眼里,赵爱国的头盔的面屏深色,周围的橡胶密封圈在灯下不反光;胸前板甲被灰绿的外罩裹住,肩带上有细细的摩擦痕,手一直不往门这边伸。
听见门锁拨动,他退半步,站到第三块台阶的阴里,低声:“林女士,开到您一臂宽就好。我在右前方。跟我走在手电光后两格,脚踩地砖中线,避开白边。手放胸前,眼睛看手,别看窗。”
林声把门开到手掌宽。楼道里的空气像盛在铁盆里的水,冷冷地贴上来,有一丝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点金属的腥气。
她把背包带子跨上肩,背紧。那人一个短促手势,掌心向下“压”,她就照着压低重心。
门“咔”的回位,她回身按住门闩,像按住了屋里的影子。她不小心看了一眼自家的门,像在向它道别。
赵爱国低声:“别看,跟着我的步伐来走。”
他走得很快,但步子也稳,始终沿着地砖的正中踩。
楼道那层黑亮的“皮”在台阶转角起伏着呼吸,像一口随时要吐出气的肺。他突然把步幅缩小,过“黑皮”的时候,有一瞬间手电光压在那层膜上,白气轻轻缩回。
他不让光停留,立刻移开。
每过一个大门,他的头盔微微偏向深阴,红外模组轻闪一下,像在扫看死角。
二楼的门缝里有一双眼睛往外望,金属门环轻轻抖了一下——有人在里面握住又放开。
赵爱国用两个手势,“住”和“退”,对那扇门做了一个安静的拜访,他害怕惊扰了对方。
楼梯拐角处的扶手一条裂缝里正渗出一丝白色的雾,他示意绕开白边,手电沿地扫一线,白雾像被按住,收了收。
他从靴边掏出一个小喷壶,朝她鞋底轻轻喷一圈淡味的药水——带一点漂白粉气的水声,脚底很快响起“沙沙”的声音。
到了一楼,大楼防盗铁门后有风。
外面街面空旷,光滑得像一张刚磨过的大理石的桌面,偶尔有几缕白气贴着地走。
对面楼的阳台上挂着还没收回去的衣服,上头的金属夹子在风里不响,却一齐朝一个方向微微偏过去,像在看他们。
他一只手撑着门,另一只手把手电照在地的近处,光圈像一枚小灯笼,不敢远投。他压低嗓子:“跟我走,尽量走有灯光的地方。”
走出小区大门的刹那,她本能地想要回头。
赵爱国在前面,像知道她心里那个念头,低声劝道:“不要回头。”
她把下颌往毛巾里缩了一缩,脚尖跟上他的鞋跟。背包的重量贴在脊背上,既是负担,也像是把自己的心“压回身体”的执念。
巷口停着一辆灰色的面包车,后窗里边用黑布贴得严严,车顶没有多余的天线。
车边站着另一个同款头盔的人手里拿着喷壶,一只小小的黄色脚盆放在地上,盆里泡着药液。
林声抬脚,按他的指示踏进去,鞋底在液面上来回摩两下;背后的那人顺手把她背包的外面轻轻喷圈,特别是底部。
第三个人从车里伸出手来,拿着一张裁成两段的封条——出城用的那种;他贴在门缝上,“嘶”的一声粘住,写上一串时间和编号。
“上车。”那人把车门拉起一条缝,挡着风。他一手拉带,侧身钻进去,车内温度比外面略高,有一层淡淡的塑料味。
座位被布套包着,脚下先垫了一块一次性垫纸。
赵爱国手掌心朝下压了,示意她先坐下把背包放腿上,带子绕在手腕两圈,不让急刹时飞撞。
整个过程,他的手指始终离她一尺之外,既不碰她,也不让人觉得被丢开。
“队长,二号路口有两个暗影。”驾驶席的人低声通报。他们说话不用无线电,车里一个小盒子安静地亮着红灯,那里有电磁管控。
头盔里的男人把手电光收小,车门还开着一条缝。他探出头去看光不照人,只照地上砖缝,砖缝里那个“呼吸”可以看出有人过去不久。
他举起一只手,掌心向前,“停”。两个人影在路口的那边一并顿了一下,像被这只手拦住。他关门,拍拍门板,“走。”
车开起来,震动轻微,像在一张安静的鼓面上滑行。她这才把手机打开到飞行模式,用地线电报的节奏拍了拍腿——短。
整点窗口还没到,但她想让那边知道自己仍在。答复没有来,车厢里只听见呼吸机均匀的风声,还有她自己心跳慢下来之后,那个被毛巾罩住的长长的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