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声醒来时,意识像是从粘稠的深海中缓慢浮起。眼皮沉重,勉强睁开一道缝,便被从窗帘缝隙强势侵入的、过于明亮的阳光刺得又阖上。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她自己略显滞重的呼吸声。她恍惚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自己的卧室,自己的超大床。
身体的感知逐渐清晰。她原本是睡在靠墙的里侧,那是她多年习惯的安全位置。然而此刻,她却发现自己的半边身子几乎已经悬空,快要滚到床铺的另一边边缘。
被子有一半滑落在地,睡衣也在睡梦中被蹭得有些凌乱。这一夜,看似沉睡,身体却在无意识中挣扎、逃离,仿佛要避开墙壁,也避开身侧那个曾经存在过的、令人无法放松的“同伴”。
身侧已空。徐文显然早就起床了,床铺被整理过,平整得几乎没有留下睡过的痕迹,带着一种军人式的利落与疏离。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不属于这个房间的皂角气息,很快也被阳光晒暖的空气稀释。
林声不好再躺下去。她撑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动作有些迟缓地穿好叠放在床头的衣物——依旧是昨天那身便于活动的装束,沾染的灰尘已被拍打过,却依旧带着难以褪去的末世气息。
她瞥了一眼床脚,背包还在原处,里面静静的,像埋着一颗沉默的心脏。
推开卧室门,客厅的景象映入眼帘。遮光窗帘被拉开了一半,过于充沛的阳光汹涌而入,将漂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也让昨晚露营灯下的那种脆弱温馨荡然无存,只剩下白晃晃的、毫无遮掩的明亮。一切无所遁形。
赵爱国背对着她,站在窗边,身体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客厅的阴影中,依旧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应对突发状况的警戒姿态。听到开门声,他微微侧过头。
餐桌上,昨晚的丰盛晚餐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几样简单到近乎简陋的东西:几块用银色包装纸严密包裹的军用压缩饼干,一个纸盒装的牛奶,还有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它们被整齐地放在桌布中央,在阳光下反射着有些刺眼的光。
“凑合吃点。”赵爱国没有转身,只是抬手指了指餐桌的方向,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林声的目光扫过那些食物,又飞快地掠过厨房紧闭的柜门和冰箱。很明显,赵爱国没有擅自翻动她家里的任何储备。这份克制,与其说是礼貌,不如说是一种清晰的界限划分:你的私有领域,我暂时不越界;但行程与补给,由我主导。这是一种带着距离的“尊重”,更是一种无声的规则宣示。
她默默走到餐桌旁坐下,拿起那盒牛奶,插好吸管。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些许真实的饱腹感,也让她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那里戴着一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生命监测腕带,是她在海都基地戴上的健康监测设备。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窜上脊背!
她动作僵住,猛地抬起手腕,脸色在明亮的阳光下瞬间褪去血色,变得苍白。“这上面……”她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抑制不住的微颤,“没有定位装置吧?”她晃了晃手腕,手上的腕带像一道不祥的枷锁。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窗边的赵爱国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倒是刚从卫生间走出来的徐文,用毛巾擦着手,闻言笑了笑。
那笑容很自然,带着一种专业性的安抚意味:“你放心吧。”她走到桌边,拿起一块压缩饼干,语气轻松,“当我发现情况不对,准备去接应你的时候,我早就想办法,把你腕带上的后台定位系统远程关闭了。现在的它,就是个看时间和步数的普通手环。”
她说得笃定,理由充分。前军医,技术手段,防患于未然。一切都合乎逻辑。
林声看着她平静的脸,又看了看自己腕上的硅胶带子。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真的……只是这样吗?”她在心底,向着那唯一可能知晓真相的存在,发出了无声而急切的探问。阳光太亮,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皮肤下的血液在发凉。
几乎就在念头升起的同时,临渊那平和、超越距离的声音,便在她意识中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了然的微澜:“如她所言。”简单的四个字,确认了徐文的说法。
林声紧绷的神经并未因此完全松懈。她想到临渊之前展示的能力,忍不住在意识中追问:“你不能……帮我彻底破坏掉里面的元器件吗?”
她还是担心,担心任何技术上的“关闭”都有被重新激活的可能。
临渊似乎轻笑了一下,那意念的波动带着一种悠远的从容:“建议最好不要这样做。”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最恰当的地球语言来表达,“保留这条完整的腕带,虽然让你此刻不安,但会为你日后……进入某些‘基地’时,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它现在,更像一张无害的‘门票’。”
进入基地?门票?
临渊的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指向更远的、未被照亮的未来。林声捏着牛奶盒的手指微微用力,纸盒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垂下眼,看着手腕上那条带子,阳光下,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徐文的解释合乎情理,临渊的确认似乎也无可辩驳,甚至他还给出了更长远的、利弊权衡的建议。
可为什么,那股冰冷的、被无形之物随时窥视着的感觉,并未随着他们的解释而彻底消散?反而像是融进了这过于明亮的阳光里,无处不在。
她慢慢放下牛奶盒,拿起一块压缩饼干,撕开包装,小口地咬了一下。干硬粗糙的口感在嘴里化开。她没有再看向徐文,也没有再去“询问”临渊。
只是默默地吃着,阳光照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腕上的带子,依旧沉默地圈住她纤细的腕骨,那也是未解的谜,一个被多方认证“安全”的谜。
“谢谢。”她最终,对着空气,低声说了一句,不知是在谢徐文的“处理”,还是在谢临渊的“建议”。
然后,她笑了笑,那笑意很浅,短暂地冲淡了眼底残留的惊疑与苍白。
她放下喝了一半的牛奶,目光似乎被窗外过于耀眼的阳光晃了一下,微微眯起,声音里刻意掺入了一点轻快的、回忆般的语调:“对了,说起来……今天好像是元宵节。”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与周遭压缩饼干的冰冷、腕带残留的隐忧、以及窗外那个危机四伏的世界格格不入。
赵爱国转过了身,徐文也停下了手中整理装备的动作,两人都看向她,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冰箱冷冻室里,”林声继续说,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大理石桌面冰凉的纹路,“以前放了好几种不同口味的汤圆。咸蛋黄的、鲜肉的,还有那种水果流心的……”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点真实的、混合着渺茫希冀与不确定的探询,“就是不知道,停电之后,放了这些人,还能不能吃。”
冷冻食物,在才断电几天的末世,还不算是传说中的东西。提起这个,更像是一种对往日生活符号的眷恋性触碰,而非真的奢望。
赵爱国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陈述事实的口吻打破了那点微弱的怀旧气氛:“小区的天然气管道早就断了,整个城市的电路也彻底瘫痪。”他言下之意明确:即便汤圆没坏,也无法烹煮。
然而,他话锋随即一转,似乎早有预案:“不过,我车上有野地炊事装备,小型高压罐和炉头,煮点东西问题不大……”他的目光扫向门口,评估着去车上取装备所需的时间和风险。
“不用麻烦!”林声几乎是立刻出声,罕见地打断了赵爱国的话。声音比平时略高了一丝,透出明显的急切。
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调整语气,但那份斩钉截铁的回绝之意,依然清晰:“真的不用。家里……有酒精炉子,就是以前吃小火锅用的那种。还有,”她语速加快,像是要彻底打消赵爱国的念头,“之前买过围炉夜话用的陶炉和无烟煤炭,都收在阳台的储物柜里,应该还能用。”
她不能让赵爱国离开,哪怕是片刻,只是去楼下的装甲车里取东西。
这栋楼暂时安全,仅仅是因为有他和徐文在此镇守。
窗外阳光越是明媚,越让她觉得那片被照亮的废墟深处,隐藏着难以预料的窥伺。
最强的战力,必须留在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为一顿或许根本不能入口的汤圆冒任何风险,哪怕是微小的,在她看来都愚不可及。
赵爱国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看穿了她急切拒绝背后的深层顾虑——并非怕麻烦他,而是对失去保护的恐惧。
他没有点破,反而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个近乎赞许的弧度。
“装备还挺齐全,”他说道,语气里听不出是调侃还是真的欣赏,“看来平时就是个优秀的吃货,准备充分。”
“吃货”这个词,在这种语境下被使用,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近乎荒诞的亲切感,仿佛在确认她除了“纯种人类”这个冰冷标签外,还有一个属于过去的、充满烟火气的侧面。
徐文也轻轻笑了笑,气氛似乎因这个关于食物的插曲,和赵爱国那句略带调侃的“称赞”,而稍微松动了一丝。
她主动说:“我去阳台看看陶炉和煤炭。”这是一种姿态,表示她愿意分担这“烹饪”的准备工作,同时也将林声的活动范围控制在厨房、餐厅和主卧之内。
林声暗暗松了口气,对徐文点头:“在角落柜子下面的整理箱里。”
她随即起身,走向厨房,这次是为了检查那些命运未卜的汤圆。
打开早已停止工作的双开门冰箱,一股有点凉气的空气涌出。冷冻室里,几个颜色各异的速冻汤圆袋子硬邦邦地堆叠在一起,包装上喜庆的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褪色和诡异。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袋,隔着包装轻轻捏了捏,又凑近看了看冰晶的状态。比她想象的要好多了,汤圆都可以吃。
赵爱国没有跟去厨房,他重新站回窗边那个既能观察楼下、又能兼顾厨房和阳台动向的位置。阳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他看似随意地倚着墙,但肌肉的线条依旧保持着警觉的松弛,耳廓微动,捕捉着来自阳台的翻找声、厨房冰箱门的吱呀声,以及这栋寂静楼宇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元宵节的汤圆,酒精炉,无烟煤,陶炉……这些寻常岁月里温暖团聚的象征,此刻却成了末世求生中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一次在绝对警惕的框架下,试图打捞一点点破碎生活感的脆弱尝试。
而提议者与附和者,心中所想的,恐怕远不止于汤圆能否入口。那陶炉即将点燃的,究竟是节日的暖意,还是又一场心照不宣的、对安全边际的测试?
阳光斜斜地穿过客厅,在徐文蹲踞的身影旁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她打开绿色的整理箱,动作利落却不显匆忙,取出那个造型古朴的粗陶小炉和一小袋密封尚好的无烟炭。
没有借助任何引火剂,她用随身携带的多功能刀刮下一些干燥的炭屑,又撕了一小角废弃的食品包装纸,只用一根火柴,便熟练地引燃了炭火。
火焰起初是微弱的蓝黄色,舔舐着黑色的炭块,她则用一把不知从哪找来的硬纸板,不疾不徐地扇着风,目光专注而平静。橘红色的火光渐渐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映亮了她半边沉静的脸庞,也驱散了阳台角落的一小片阴冷。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带着一种经历过野外生存或紧急医疗场景后特有的、对火候和资源的精准把控,与这间现代住宅的阳台背景形成微妙的反差。
与此同时,林声在厨房的操作台前,打开了一袋咸蛋黄和一袋鲜肉汤圆。圆滚滚的汤圆从冷冻状态中脱离,表面凝结着细密的白霜,在透过厨房小窗的光线下,像一颗颗冰冷的玉石。
她将一个轻便的双耳小煮锅放在擦干净的餐桌上,而厨房的灶台已经许久不曾被真正的火焰温暖过了。
她点燃了扁罐酒精炉,幽蓝稳定的火苗无声燃起。她往煮锅里注入大半锅纯净水,然后将汤圆一颗颗小心地放入逐渐升温的水中。水面起初平静,随着温度上升,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汤圆沉在锅底,悄无声息。
等徐文那边的陶炉炭火已烧得均匀稳定,泛着令人心安的红光时,林声才又拆开另一袋包装更花哨的水果流心汤圆。
她将陶炉专用的耐热小锅架上去,同样加水,待水微微冒泡,便放入色彩缤纷的流心汤圆。“这种皮的薄,馅儿是果酱,熟得快。”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阳台那边的徐文解释,声音不大,恰好能让客厅里的赵爱国也听到。
两种汤圆,分用两种炉具,同步进行,仿佛一场沉默中带着默契的协作。
水流在锅中发出逐渐清晰的、由小到大的咕嘟声。热气开始蒸腾,模糊了锅沿。咸蛋黄和鲜肉汤圆的糯米皮在沸水中慢慢变得半透明,隐隐透出内里深色的馅料轮廓;而水果汤圆则更快地浮起,在水中轻盈打转,彩色的外皮被煮得晶莹软糯,煞是好看。
食物的气味开始弥漫——糯米淀粉被加热后的温和甜香,混合着咸蛋黄与肉末经过高温逼出的、扎实的咸鲜,还有水果汤圆那边飘来的、略带人工却依然甜美的果味。
这些久违的、属于精细加工食物的复杂香气,在这间沉寂了许久的房子里弥漫开来,霸道地覆盖了灰尘和末世的气息,营造出一种短暂却极具欺骗性的温馨假象。
赵爱国不知何时已从窗边走到了餐厅与客厅的交界处,抱着胳膊,倚着门框。他没有靠近炉子,保持着一个既能观察烹饪过程、又能兼顾门窗动向的距离。
他的目光掠过徐文被炭火映红的侧脸,扫过林声盯着锅中汤圆时专注中带着一丝忐忑的眉眼,最后落在那两个冒着袅袅白气的锅子上。
热气升腾,扭曲了光线,也让他的表情在氤氲之后显得有些模糊。
“手艺不错。”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打破了主要由煮水声构成的背景音。“闻着像那么回事。”这话听不出太多情绪,更像是一种对现状的确认。
林声用长柄勺轻轻搅动了一下锅中的汤圆,避免粘底。她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回应:“也不知道里面坏了没有,看着倒是没破皮。”
她舀起一个浮起的水果汤圆,对着光看了看透亮的皮,又小心地放回去,“再煮一会儿。”
徐文已经熄灭了引火的纸板,炭火正旺,陶炉散发出稳定的热度。她拍了拍手上沾到的少许炭灰,走到林声身边,看着锅中沉浮的圆子。
“时间差不多就可以捞了,”她的语气带着专业的考量,“冷冻太久,肉质可能有些影响,但高温煮透,安全应该无虞。”
安全无虞。林声在心里默默重复这个词。她担心的何止是汤圆是否变质。她更担心的,是这顿突兀的、带着怀旧色彩的“元宵宴”,是否会让某些隐形的平衡发生偏移,是否会暴露更多她不愿示人的心思。
甜咸香气愈浓,她心中的那根弦却并未放松,反而随着温度的升高,绷得更紧了些。她等待着汤圆煮熟,也等待着这顿刻意为之的“家宴”之后,未知的明日将会以何种面貌降临。
温暖的食物香气包裹着他们,却难以渗透进各自已然筑起的心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