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乔没抬头。
她把鸡块放进盆里,依次加料酒、盐、淀粉抓匀,动作流畅,没有多余步骤。接着切姜片、蒜瓣、青红椒切菱形块。
刀刃在毡板上“咯哒”、“咯哒”。
“刀工可以啊。”
有人小声说。
“花架子吧。”另一个声音嘀咕,“热菜,得真上灶才知道。”
准备工作做完,陈安乔走到灶台前。
她目光扫过那一排炒锅,最后停在靠中间一口尺寸适中的。
她打开火。
蓝色火焰“轰”地窜起,舔着锅底。
陈安乔等了几秒,伸手在锅上方试了试温度。
热浪烘着手心,差不多了。
倒油。
油温六成热时,她将鸡块滑入锅中。
“次啦”一声,热油与鸡肉碰撞的响声在厨房里炸开,香气瞬间迸发。
陈安乔单手握住锅柄,手腕发力,锅里的鸡块随着她的动作翻滚、跳跃,每一面都均匀地接触到热油,迅速收紧、变色。
翻炒了大约一分钟,鸡块表面已经呈现出金黄色。
她将鸡块捞出沥油。
锅里留底油,下姜片、蒜瓣爆香,香气再次升腾。
接着是青红椒……重新倒入鸡块,淋料酒,加酱油。锅里的温度很高,料酒一入锅就蒸发出浓郁的醇香,陈安乔调整好火力,加入两勺白糖。
现在,最关键的一步。
醋炒鸡,最关键的就是下醋。
醋必须用陈醋,下醋时倾斜瓶身,沿着锅边淋入才能最好的激发香气。
酸味被热锅激发出一种尖锐的香气,但很快,这种酸与之前的咸、甜、香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层次丰富的复合味道。她快速翻炒,让每一块鸡肉都裹上酱汁。最后勾薄芡,汤汁迅速收紧,变得浓稠油亮。
关火。
陈安乔将醋炒鸡装盘。金黄的鸡块、翠绿的青椒、鲜红的椒块,浸在深琥珀色的酱汁里,热气蒸腾,香气四溢。
厨房里安静了几秒。
刚才削土豆的厨师第一个走过来。他拿起一双筷子,夹了一块鸡,吹了吹,送进嘴里。
咀嚼。
他的眉毛扬了起来。
又咀嚼了几下,咽下。他没说话,只是把筷子递给旁边的人。
第二个人尝了。
第三个人。
“小姑娘行啊。”
一个年纪稍大的老师傅皱起眉,又夹了一块,细细品味,“这醋用得好,留香不留呛,糖和醋的比例也准,甜酸平衡,不抢鸡肉的本味。”
他抬起头,看向陈安乔:“这手艺跟谁学的?”
陈安乔正在擦灶台,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家里。”
“家里?”老师傅又夹了一块鸡肉,眼神变得探究,“你这做法,倒是像杭州饭店老陈。”
他顿了顿,问:“你姓什么?”
“陈。”
厨房里剩下的几个人都看了过来。
陈安乔放下抹布,平静地说:“陈启是我爷爷。”
“陈启的孙女?”一个中年厨师惊呼,“他当年可是杭帮菜里数一数二的人物,省里接待外宾的国宴菜,有好几道都是他定的方子。只不过嘛后来……”
他没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五年前那场食物中毒案,在杭州餐饮圈子里不是秘密。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敬佩、惋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混杂在空气里。
就在这时,防火门再次被推开。
走进来一个女人。
女人?
陈安乔有些惊讶。
在餐饮业里,重男轻女不只是后厨的标配,前厅,经营,其实每个模块都在给男人放绿灯。
陈安乔为了让自己看上去能比男人更能干,很努力的在给自己的外形去性别化,可眼前走进来的女人,似乎丝毫没有这个意识和担忧。
她有点太漂亮了。
腰细,腿长,五官精致,妆容服帖,质感不俗的长发垂在腰间,一身看上去崭新的西装贴着她的身躯,露出姣好曲线。
如果不是因为胸口的工牌,陈安乔差点以为,自己闯进了电影节的颁奖典礼。
“Belly。”Sunny立刻迎上去,“这位是今天面试热菜主管的陈安乔,刚做了道醋炒鸡。”
只是美女似乎总是格外高傲。
Belly的目光落在陈安乔身上,平平的停留了两秒,然后移向那盘醋炒鸡。
她走到工作台前,没有立刻动筷子,而是先看了看菜品的色泽、摆盘,然后才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夹起一块鸡肉。
她吃得很优雅,不想在吃东西,倒像在分析某种复杂的数据。
所有人都看着她。
陈安乔也在看她。
她凑近的时候,陈安乔注意到她工牌上的姓名——秦师意。
陈安乔心里微微一惊。
是她?
许久后,秦师意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
她转向陈安乔,开口。
“这道醋炒鸡,火候掌握得很好,鸡肉外酥里嫩,醋的用法老道,糖醋比例精准,刀工、调味、出品速度,都达到专业水准。”
陈安乔的心跳加快了一些。
但秦师意的下一句话是:“很抱歉,面试不通过。”
厨房里一片寂静,连Sunny都愣住了。
“为什么?”
陈安乔脱口而出,声音里压着不解和一丝愤怒。
“菜没有问题。”秦师意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但很抱歉,你没有通过我的面试。”
重复结果,却不给予理由。
上位者的施压总是这样平淡又有力。
陈安乔的脸颊滚烫,她感觉到盘踞在胸腔里的愤怒,正在凝聚成型,化成嘴边的利器。
“Belly。”
Sunny想说什么。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女生吗?”
陈安乔很想和她辩驳一番。
用她学到的女性主义,去抨击眼前这个,身为女人却过分苛刻的女人。
可女人连头都没回。
“Sunny,送陈小姐出去。”
“你等等!”
陈安乔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
秦师意已经走进员工通道。
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背影挺拔而疏离。
陈安乔小跑着追上,张开手臂拦在她面前。
通道很窄,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距离很近,陈安乔甚至能闻到秦师意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陈安乔:“为什么?为什么我做的菜没有问题,但你却不给我通过?”
秦师意停下脚步,看着因为愤怒而脸颊涨红的陈安乔。
她的眼神很静,像深潭的水,看不出情绪。
“你的简历上说,你在香港兰英餐厅做过三年热炒师傅。”
陈安乔心里“咯噔”一下。
“不巧。”
秦师意舒了口气:“兰英餐厅的行政总厨是我的朋友。上周我们通电话时,他还提起后厨的人事变动。据我所知,他手下只有两个热炒师傅,都是男生,一位做了五年,一位做了八年。没有女生,也没有一个叫陈安乔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安乔的脸颊发烫,但她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挺直了背:“是,我伪造了简历。”
她承认得太干脆,反倒让秦师意挑了挑眉。
“但我没有办法。”
陈安乔的声音提了起来,压抑已久的情绪像找到出口,“我给万州投过三次简历,每一次都石沉大海。后厨是男人的天下,他们一听我是女的,就直接说后厨不招女生。我去其他酒店面试,他们让我去前厅、去饼房、去当服务员就是不让我碰中餐的灶台!”
陈安乔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秦师意:“你们连试菜的机会都不给,凭什么断定我不行?今天我站在这里,用你们的灶,你们的锅,你们的材料,做出了这道菜。您尝了,您说没有问题。那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就因为我是女的?还是因为那封造假的简历?可如果我不造假,我连站在这里让您品尝这道菜的机会都没有!这不是偏见是什么?你们就是就业歧视!”
“你的菜确实做得不错。”
陈安乔劈头盖脸的质问并没有惹怒秦师意,她等着陈安乔说完最后一个字,才缓缓开口。
“但酒店运营不是厨艺大赛。我们需要的是可信赖的团队成员,是遵守规则的人。你今天可以为了一个职位伪造简历,明天就可能为了别的什么违反更重要的规则。”
“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
陈安乔的声音在通道里回荡。
“机会不是靠造假得来的。”
秦师意说,“况且,就算我给你这个机会,你觉得你能在万州的后厨待下去吗?这里百分之九十是男性,他们有的跟了行政总厨十几年,有的拿过全国烹饪大赛的金奖。你一个伪造简历进来的女生,没有师承、没有背景,你凭什么让他们服你?凭这道醋炒鸡?”
她的话像冰锥,一字一句扎进陈安乔心里。
“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秦师意打断她,“可以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可以扛得起五十斤的面粉袋?可以在四十度的高温灶台前站一整天?这些,那些男厨师都可以。而且他们不会在简历上撒谎。”
陈安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她酝酿了半天的质问,此刻哽在喉咙,发不出一个响。
这不是她想要的辩驳。
“可是这不公平。”
“公平是你需要的。我需要的只是合格的员工,很显然,你不符合。”
秦师意最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去,那动作,似乎在抱怨陈安乔这个人,又浪费了她精致宝贵的十五分钟。
凭什么?
陈安乔一直到回到家,都没有想明白。
*
酒店行业的员工等级,堪比后宫一样森严。
科班过来的新人,就和无等级的宫女一般,挂着管培生的头衔被分配到各个基层三班倒,偶尔有些特别的,会被人事,销售等职能部门要走。
第一年转正是八级,运气好的逐年晋升,三年一个门槛,厉害的,三年当主管,五年进管理。
非科班的就惨一些,基层的起点可能就是终点,最多不过在年会上表彰一个优秀员工,给你发一个五年勤劳荣誉奖。
像秦师意这样,一入职就是市场传讯经理,三个月就调任餐饮总监的,也绝对是少数。
毕竟,整个行业就一个秦师意。
二十五岁从康奈尔酒店管理毕业,本科食品营养,辅修资产管理,藤校学位拿了两个不说,还能抽空领个蓝带骑士勋章,就算是万州,遇到这样的履历也得把高薪高职位给她备着。
更别说,万州现在做主的人是付威治。
电梯门刚一推开,付威治迎面走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师意。”
秦师意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看着他衬衫处扯开的一点领口,半颗扣子的细缝有些松弛,此刻悬在空中,摇摇欲坠。
“上午的例会怎么没来?你连着缺席两周,我看皮特挺不高兴的。”
“他有高兴过吗?”秦师意语气懒洋洋地,“自从丽金要落建的消息传出来,他浑身上下的刺都快和头皮屑一样多了,你要是照顾着他的情绪,那下一个喝中药的就该是我了。”
秦师意从助理手中接过咖啡,推门走进总监办公室里。
和人资部不同,餐饮部这种大业务部门,一把手都是有独立的办公室,且一般不会屈居负一楼。
秦师意的办公室和总经理在同一层,楼下是宴会厅和add。
中餐厅,则在酒店主楼的三楼。
“行了,你有什么话就说,支支吾吾可不是你的性格。”
见付威治像跟屁虫似的从预订部一路追到了餐饮部,秦师意的左眉毛挑出一个微笑,“说罢,皮特又怎么给你下指标了?总不至于要这个月做二十个满房吧。”
“那倒是不至于,疫情过后,哪家酒店敢夸这样的海口,大家不都是夹紧尾巴做人?熬过了那几年,还能在酒店行业干下去的,那可都是狠人,谁手里没两条人命。”
付威治说话的时候,眼角总是会眯出三条线,和他手腕上的百达翡丽相呼应成,简直是花心老钱风的卓越代表。
秦师意记得,几年前付威治刚毕业的时候,身上还没有这么重的社会气,看来酒店行业还是太过养人,一不小心,人就会被油烟浸入味,变得臭烘烘的。
“谢谢,我没有。疫情后我才入行,不懂你们这些行业老油条的套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