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都是心口不一的。
望着周扬的脸,陈安乔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南星桥,馒头山路那边。”
“好。”
周扬长腿一跨坐上电动车,拍了拍后座,“上来吧,小心点。”
陈安乔盯着那个位置,小心翼翼攥住了背包的袋子。
这还是她第一次被邀请,坐在男生的电瓶车后面。
青春期时,陈启粗暴一刀切的教育,导致陈安乔现在一和男生接触,就免不了一种羞耻感。
话多说几句,就自己像是开屏求偶的孔雀,在贪婪地思春。
陈安乔让自己尽量自然地跨上车,可双手还是局促地抓着后座边缘的铁架,尽量和他保持距离。
电瓶车在路面上平稳地开着。
“你是医生吗?”陈安乔对着他的后背提问,“我看你和那个田大夫,好像认识。”
“嗯,今年规培最后一年,就在市立医院急诊轮转。”
周扬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平稳又温和。
陈安乔不知道什么是规培,但她知道能留在市立医院这种地方,不容易。
“那你工资一定很高吧。”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问题蠢的像在问户口。
“哪有。”前面传来一阵很低的轻笑,“你没听说过,医学生三十五岁之前,都的靠家里接济,不然,我怎么还骑电动车上班。”
医生越老越值钱啊。
陈安乔把这半句话咽了回去。
聊天她不擅长,尤其是和这种优秀的人,总觉得多说几句就会暴露自己低层次无内涵的本质,更做不到从善如流地去抖机灵。
什么玩笑话到她嘴里,都有种拙劣感。
多说多错,不如少说保持神秘。
陈安乔紧张地握紧了后座的铁杠,看着一路看着街边商店门口,墙上贴着的各种小广告。
“是前面那栋吗?”
周扬停在一个小区门前。
陈安乔回过神,连忙下车:“对,就这里。谢谢你了。”
“谢我做什么,应该是我道歉才对。”
周扬也下车,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方便加个微信吗?后续如果眼睛或者伤口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还有,那桶炸鸡,我赔你。”
他说这话时,表情很认真,认真到陈安乔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应该和马路边的石头桩子没有区别。
陈安乔摆摆手:“不用了,真没事。炸鸡算了,有空你请我吃饭就行。”
周扬有些诧异地看了陈安乔一眼,下一秒,他飞快调出了二维码界面,递到她面前。
“还是算一下吧。”
陈安乔尴尬的想扣个地缝钻进去。
拿出手机扫了好友申请,通过后,陈安乔看到了周扬的头像,很简单,一片深蓝色的星空。
“我叫周扬,周末的周,扬帆的扬。”
“陈安乔,耳东陈,安静的安,乔家大院的乔。”
周扬重新跨上电动车,“对了,你最近要上班吗?如果不方便的话,你就打车,到时候账单发我。”
陈安乔摇摇头,看着眼里毫无波澜的周扬,她沉寂许久的好胜心莫名占据了思维高地。
“不用,我有车。”陈安乔心如擂鼓,抬头看着周扬:“我开车就行。”
*
“哎哟,我们小乔回来了!”
客厅里,除了陈启,还坐着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一件半旧的皮夹克,削短的头发,神采奕奕,满是豪爽。
“曹伯伯?”
陈安乔有些意外。
曹喜贵,陈记当年的副厨,也是陈启最得力的徒弟之一。
饭店出事后,不少人急着撇清关系另谋高就,曹喜贵是极少数还常来走动的旧人。
也是他,在陈启刚生病的时候,出了那个“烧菜谱”的主意,硬生生把老爷子从崩溃边缘拽了回来。
除了陈启,陈安乔最亲的人就是他。
“来,进来。”
曹喜贵招手:“这是怎么了?衣服脏兮兮的,膝盖还贴个纱布?”
“没事,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陈安乔草草解释了一下缘由,放下包换了鞋,便坐到了二人身边,“曹伯伯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我来看看你爷爷。”曹喜贵给陈安乔倒了杯热茶,“顺便啊,取取经!”
陈启坐在一旁,手里捧着自己的保温杯,眼神比平时清明些,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说话。
“你哪里需要和我取经?不都已经是杭帮名厨了么。”
陈安乔接过茶,听着陈启絮絮叨叨地解释,暖和着手。
“名厨个屁!”
曹喜贵一摆手,嗓门震得茶几上的瓜子皮都跳了跳,“什么厨,都得听东家摆布。”
陈记倒闭后,曹喜贵机缘巧合,参加了地方卫视的美食竞技类综艺,凭着扎实的功底和一道复原东坡肉,一路杀进决赛,拿了个不错的名次。
节目播出后,他算是小小地出了名,陆续有人找他合作,做餐饮顾问、拍短视频、接一些私宴。
曹喜贵拍着大腿,“请我的那些人,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尊重传统、匠心精神,真干起活来,谁都要来插一脚,这个放点糖,那个放点辣,好好地一个东坡肉,非得切的指甲盖这么大,搞个脸那么大的盘子,美其名曰中式意境菜!不是,咱们国宴什么时候搞成这样过?这不西洋菜嘛中看不中吃的。”
他越说越激动:“我看着西咏春根本就是徒有其名,美其名曰高端餐饮,其实就是给那群老板抬桥,厨子做到头,都是个厨子,什么头衔都不如人家老板落在袋子里的银子好使。”
陈安乔安静地听着。
西咏春是杭州著名的私人会所,背后负责人的人脉很广,不少高端私宴都会选择去那里承接,像曹喜贵这种级别的大厨,基本在那里都有挂名。
“话也不能这么说。”
陈启慢慢开口:“不管大厨小厨,烹饪就是要以人为本,派系,菜系,说白了家传师承那都是你的个人技,雇主给钱,就要听他的去出品,咱们干活不是搞艺术,不能本末倒置。”
陈安乔坐在一旁听着,把陈启的最后一句话听到了心里。
“老哥你心态好,这些年,我是越来越燥了。实体经济不好干,可给人干活日子也不好过啊。”
曹喜贵叹了口气,“这要干活的当口上,我那俩徒弟一个请假结婚,一个爸爸生病,眼看着这周就要上工,我这连个趁手的副厨都没呀。东家在上面盯着,我是一口气喘不过来,只能到你这里来图个清静。”
副厨?
陈启抬头,看了一眼埋头剥花生的陈安乔。
“那要不让小乔去给你搭把手?”
陈安乔愣了一下。
“那怎么行!”
曹喜贵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宴会场那是重体力活,从早站到晚,搬东西、扛物料、颠大勺,哪是女孩子干的?”
他看向陈安乔,微微蹙眉带着关心:“小乔的手艺我知道,后厨能干,但这宴席,还是算了。”
陈安乔忽然明白了,秦师意拒绝她的理由。
万州中餐厅现任的行政总厨amy杨,同时兼任万州宴会厅的总厨,所以他手下的人,不仅需要有技巧,更需要体力。
体力,是和智力一样需要拼天赋的。
所以秦师意才会说,公平没有没有用。
曹喜贵尚且不选择自己,更何况和自己非亲非故的秦师意?
陈安乔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客厅角落那个老旧的五斗柜前,弯下腰,双手握住柜子两侧。
深吸一口气。
猛的一抬。
曹喜贵瞪大了眼睛。
柜子离地,稳稳地在空中停留了三秒,才被缓缓地重新放回了地面上。
陈安乔转过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曹伯伯,我十岁就在后厨搬面粉袋,一袋五十斤,一口气能扛三袋上二楼,论力气,我不比男厨师差。”
她走到曹喜贵面前,弯起手臂,T恤袖子下,流畅的肌肉线条隐约可见:“您看,多重的锅我都能端得动。”
曹喜贵张着嘴,半晌,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笑声越来越大,拍着沙发扶手:好你个小丫头!我还以为你要表演杂技呢!你想去说一声不就行,还能不带你?”
绷在原地的陈安乔皱着脸。
“曹伯伯,我是认真的。”
“行行。”
曹喜贵大腿拍得像赶苍蝇,“伯伯明白,昂,我们闺女一点也不输给小子。”
陈安乔有些泄气。
听着这种逗蛐蛐儿的语气,她丝毫没感觉到,曹喜贵是真的觉得她不输给小子。
从小到大,人都说,陈安乔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男孩儿就能接她爷爷的班,将来也做个大厨。当然,女儿也好。
“女孩儿也好。”
这个“也”字,就充满了灵性。
曹喜贵笑了好一会儿,才抹抹眼角,眼神里的顾虑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欣赏和一丝感慨。
“行!”曹喜贵一拍大腿,“那周末你就跟我去!就算不干什么大活也能见见世面,对你没坏处。”
此刻,陈安乔觉得特别无力。
“曹伯伯,我不是要去见世面,我真能干,不信你考我,怎么考都行!”
“啊呀闺女!”
曹喜贵挠着头,像是满肚子的话都说尽也闹不明白似的,最后,还是无奈的摆了摆手。
“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曹伯伯绝对不拦着,工钱一样结!”
“哎呀不是钱的事!”
陈安乔想继续解释,又觉得说什么都说不明白,最后索性把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果然,曹喜贵没有再纠结什么,又坐了一会儿后,起身告辞。
陈安乔送他到楼下。
临走前,曹喜贵回头的时候,眼神有些复杂。
“小乔,你爷爷病了,也有好几年了。”
曹喜贵开口,带着点语重心长,“眼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些事情,你自己也要有个心理准备,知道吗?”
陈安乔喉咙有些发紧。
“我知道。”
她低声说。
“你爷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女娃娃,工作什么的都不急,个人问题自己千万要上心啊。”
曹喜贵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年头找工作困难,这钱你先拿着用,不够再告诉我。”
“不行不行。”
陈安乔急忙把信封推了回去,“曹伯伯,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呢,爷爷知道了会怪我的。”
“你这孩子,别让你爷爷知道不就行了。”
曹喜贵眼睛一瞪,“快拿着!我可是把你当亲闺女呢,怎么,不把你曹伯伯当亲人啊!”
“不是……”
“那就拿着!”
陈安乔没招了,只能把钱捏在手里,想着到时候找个机会还回去。
曹喜贵见陈安乔收了钱终于送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
西咏春,掩在西溪湿地附近,不起眼的古树香樟之中。
没有招牌,没有大灯,只有门口两盏昏黄的仿古灯笼,和一块半掩在青苔下的石碑。
在杭州乃至长三角的顶级圈层里,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它实行严格的会员邀请制,年费七位数起,不仅是财富的象征,更是身份与人脉的通行证。
会所的主人背景神秘,听说姓林,让人叫他“双木哥”,猜也猜的出来,能在江浙沪开得起这种会所的,多半政商通吃,是个滑溜的活泥鳅。
不过这个人,秦师意认识。
涉及餐饮业,又姓林,多半逃不出港澳那边的圈子。秦师意在澳门交换的时候,和林家二姐的关系还不错,偶然也听说过,她有个堂兄,不爱搞赌场,就对吃的感兴趣,永利皇宫的不少菜,都还是吸取了他的意见做的改良。
林少爷隐姓埋名探进了内地中餐厅,这条消息价值不菲,付威治的父亲付国华,是个极为敏锐的人。
论商业地位他完全不用讨好双木,可论人脉家底,付国华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万州集团近年来大力拓展文旅地产和高端餐饮板块,西咏春这个汇聚了最顶级资源与客群的平台,自然是其必须深耕也必须谨慎对待的战略高地。
万州酒店的餐饮部,在集团内部一直被视为短板。
空有五星级的名头和昂贵的价格,却始终缺乏真正能打动人心,具有文化辨识度的核心产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