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师意接过付威治手里的报表,简单扫了一眼上周的收支平衡率。
不出意外,餐饮部的收益再次下滑,很快就要跌出及格线,而秦师意的上一任餐饮总监,就是因为连续两个月收益不合格,才被集团下了劝退通知。
临危受命,黄袍加身。
秦师意当然知道,皮特此时升职加薪绝对不怀好意,可就算是火坑她也必须往里跳,因为对她来说,机会是比风险更重要的东西。
风险怎么都存在,机会却不是。
在夕阳产业里,大家都在抢命活,你想活,就只能从别人手里抢。
付威治自来熟得跟着秦师意走进她的办公室,将她挂在沙发上的羊毛围巾拿起,攥在手里,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
“你一到餐饮部,就连着开除这么多老员工,不少还是皮特亲自提拔上来的。”付威治松了松领带,目光在秦师意纤长的大腿上晃了晃,“怎么,集团给你下命令了,要彻底和外资开干?”
秦师意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来我这套话呢?想知道集团怎么想,回去问你爸去啊,问我做什么。”
“你可是我爸的得力干将,他想进军米其林,还不得靠你这个餐饮西施的人脉?”
餐饮西施。
男人对行业女性的标签总是这么简单。
漂亮的叫西施,能干的叫母老虎,如果既漂亮又能干,那就是带着刺的玫瑰,可以观赏,却要谨慎碰触。
秦师意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我开人,单纯是看那些关系户不顺眼。你看过喜丰楼的菜单吗?一年换几次,每次的菜有没有做过市场调研,有没有盘过利润率,有没有和外面的纯餐饮店做过交流?什么都没有,一天到晚拿着比老太太裹脚布还长的头衔出去钻研比赛,这餐厅能做的好,我秦字倒着写。”
“星级酒店的餐饮,你还不清楚吗?”
付威治摊手:“人脉第一,场地第二,菜品嘛,顶多排第三。在杭州这种地方,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哦不对,是房贷心中留,绩效心中留。经济下行,谁还有那份慢悠悠品味美食的闲情逸致?”
秦师意抿了一口咖啡,没接话。
付威治见她半天不搭腔,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敲了敲,终于切入正题:“你一口气砍了这么多人,就没想着补几个新鲜的血液进来?我听说,中餐厅现在只剩下一个冷菜主管在撑场面,群龙无首,这可不是长久之计。”
“狐狸尾巴藏不住了?”秦师意抬眼,刚好对上他那双惯会放电的桃花眼。
作为集团公关部经理,付威治的外形条件无可挑剔。
一八五的身高,常年健身保持的匀称体型,加上一张继承了他母亲优良基因的脸,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下垂,自带几分无辜又深情的气质。
这种游刃有余的社交天赋,确实为他的事业加分不少。
但在私人关系上,秦师意始终对此保留看法。
付威治从读书的时候就对秦师意透露过那个意思,秦师意却始终是若即若离,保持着这种友达以上的关系,而付威治呢,似乎也很沉浸在这种暧昧却不确定的氛围中,享受着外人对他们关系的猜测。
二人你来我往,倒是谁也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我就知道,你这是要给我塞人。”秦师意放下咖啡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轻响,“别的岗位暂且不论,中餐厅的人选,我自有打算,你别瞎掺和。”
“哟,有备而来啊。”付威治嬉皮笑脸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隔着一张办公桌的距离,“说说看,什么打算?让我也学习学习。”
他和秦师意同窗三年,又同在万州共事数年,自认对她有几分了解。
这个女人,表面温柔似水,实则绵里藏针。
顺水推舟的事,不用你说她也会做,但一旦她做了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中餐厅不行就算了。”付威治很懂得见好就收,话锋一转,“你手下不是还缺一个营销主管吗?这个总可以吧?我不白塞人,下个季度,我给你介绍两个百万级别的婚宴单子,保证让你的报表好看不少。”
秦师意挑眉:“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付威治故作受伤状。
“成交!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
付威治毫无防备地接了秦师意的话茬。
“我想动中餐厅,Amy杨就必须从主厨的位置上挪开。”
秦师意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他是集团的元老,是招牌,我动不了他,但让你爸找个由头,把他升职调去别的酒店,或者集团总部挂个闲职……应该不是难事吧?”
她重新端起那杯渐凉的咖啡,翘起二郎腿,抿了一口。
丝绒拿铁的余温滑过舌尖,她抬起头,对着付威治露出一个灿烂得近乎逼人的微笑。
上当了。
付威治愣了两秒,随即失笑摇头,“行,你厉害。有想法,有魄力,我还能不支持?”
公事谈完,他神色放松不少,身体前倾,手肘撑在办公桌边缘:“周末,我爸在西咏春订了私宴。”
秦师意瞥了他一眼。
付威治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带上了点哄劝的意味:“来捧个场?就吃顿饭,不多耽误你时间。”
“没空。”
秦师意头都没抬,指尖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滑动,浏览着下一季的供应商报价单。
“这么不给面子?”付威治的手指悄悄越过桌面中线,捏住了她的手心,“这次请的,可是杭州老牌饭店退下来的老师傅,听说早年还参与过国宴筹备。地道的本帮手艺,不去尝尝?”
国宴师傅?
秦师意滑动屏幕的手指微微一顿。
付威治看在眼里,手指得寸进尺地往前挪了半寸,轻轻碰了碰她搁在桌面的手腕。他的指尖温热,带着一点薄茧。
“师姐,”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掺进一丝恰到好处的、近乎撒娇的委屈,“给我个面子嘛。这周末,杭州设宴的可不止我们一家。我可不希望,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能约到你。”
秦师意终于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随即抽回手,继续看她的报价单。
“再看吧。”
她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付威治却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
他直起身,理了理西装前襟:“那我等你消息。”
*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陈安乔蹬着那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开到了肯德基,全款买了两个全家桶。
窝囊的人,生气都只会对自己撒,比如报复性进食。
谁知走到半道,自行车又掉了链子。
看着两条死蛇一样的链条软塌塌地垂在脚下,仿佛像自己的人生一样疲软无力,陈安乔突然觉得自己更窝囊了。
她狼狈地踩着高跟鞋,歪着衣领,顶着一个已经松散的丸子头,试图把链条卡回齿轮上。
手指很快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污,汗水黏在额角和脖颈,痒丝丝的。
尝试了几次都失败后,她终于放弃,推着这辆突然变成累赘的铁家伙,咯噔咯噔地往前走。
脚上那双为了面试特意买的中跟皮鞋,磨得她脚掌也又酸又胀。
“有什么了不起,不要我就不要我,全杭州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星级酒店。”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其实是挺好的自我疗愈。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电动车从她的身侧跐溜窜了过去,狠狠地将她的塑料袋勾住。
陈安乔一不留神,自行车被带着往前一飞,而她整个人也朝前一趴,摔了个狗吃屎。
炸鸡掉的满地都是。
陈安乔摔倒的地方刚好有一小片脏水,此刻,她眼睛进了脏东西,正火辣辣的睁不开。
“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慌乱的男声由远及近。
急促的脚步声停在身边,有人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膀。
“你没事吧。”
陈安乔疼得龇牙咧嘴,眼睛完全睁不开,只能依稀辨认出,扶自己起来的人是个男的,个子比自己高一些,身上还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味。
……
医院急诊科。
陈安乔被安置在检查室的椅子上,手里按着一个冰袋敷在红肿的眼皮上。
冰凉的触感稍微缓解了那股火辣辣的刺痛。
她听到那个肇事者在外面跟护士说明情况,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很急。
过了一会儿,检查室的门被推开,脚步声走近。
“感觉怎么样?眼睛能试着睁开一点吗?”
一个略显年长的医生走进来问道。
“还是疼,睁不开。”
陈安乔老实回答。
“我来看看。”
女医生接过护士递来的仪器,冰凉的手轻轻拨开陈安乔的眼皮,强光刺激让她条件反射地想躲。
“嗯,结膜有些充血,问题不大,可能是摔倒时脏水里有刺激性物质。”
女医生的声音顿了一下,带上了点笑意,“小周,这是你女朋友啊?这么紧张,上班时间还特地陪着过来看眼睛?”
“不是不是!田老师您误会了!”
那个被称作“小周”的肇事者连忙解释,“我刚刚急着来医院开会,骑电动车不小心碰倒了她。我连她名字都还不知道呢,您可千万别乱点鸳鸯谱。”
陈安乔努力想睁开一条缝。
模糊的视野里,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白色人影和医生白大褂的轮廓。
“哦?是吗?”那位田医生的声音里笑意更浓,显然并不完全相信这番说辞。
这种带着调侃和了然的笑意,陈安乔很熟悉。
过年时,那些热衷于给晚辈牵红线的亲戚脸上,就常有这种表情。
冰敷了一会儿,刺痛感终于消退了一些。
陈安乔尝试着掀开眼皮。
视野从一片模糊的光斑,逐渐凝聚、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生胸前的名牌:田静,副主任医师。
然后她微微转动眼珠,看向站在一旁的男人。
他个子挺高,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和牛仔裤,外面套着一件敞开的深色羽绒服。
头发理得很短,眉眼干净,鼻梁挺直。
此刻他正微微蹙着眉,脸上写满了歉意和担忧,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
陈安乔眨了眨眼。
这个人有点眼熟。
记忆的轮盘快速回拨,停留在了某个时间点上。
巧了。
她还真认识他。
中学时代,她和周扬,同校不同班。
周扬是那种典型别人家的孩子,成绩永远排在年级前三,学生会干部,篮球打得好,长得干净清爽,说话温和有礼。
这种男生,一般只和两种人有交集。
和他一样优秀的学生干部,或者全年级垫底的几个校霸。
而陈安乔不幸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中间层。
别人提到陈安乔,给的形容词都是踏实,刻苦,认真这种靠赞劳动人民的话。而这些话,落在本该肆意张扬的青春期的孩子身上,就是没有亮点的象征。
陈安乔的青春里只有一个周扬,而周扬的人生里到处都是陈安乔。
陈安乔记得,初三那年有一次全校演讲比赛,周扬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他穿着熨帖的白衬衫,站在主席台上,声音清朗,目光从容。阳光落在他身上,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站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仰着头看他。
陈安乔分不清那时心里涌起的是嫉妒还是倾慕,只是不服气,为什么有些人的人生,生来就是宽广明亮的跑道,而有些人奋力向前都未必能看到尽头的巷子。
周扬抓着药单,前前后后给陈安乔缴费,拿药,从医院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杭州的冬天湿冷刺骨,风软塌塌的,却冷得像针,能透过羽绒服的缝隙往膝盖窝里钻。
陈安乔的左眼还残留着些许不适,但已经能正常视物。
膝盖和手肘的擦伤被简单处理过,贴上纱布,动作间传来隐隐的刺痛。
“我送你回去吧。”周扬脸上依旧挂着歉意的表情,“这个点不好打车,你眼睛刚上好药,也不适合挤地铁。”
陈安乔下意识想拒绝。
“不麻烦了。”
“不麻烦,顺路。”周扬打断她,语气温和但坚持,“是我害你摔成这样,送你回去是应该的。地址告诉我?”
顺路?
陈安乔心里嘀咕,她那片老小区,跟这所位于市中心的三甲医院可谈不上顺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