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上午第三节课已经上了十五分钟。
数学老师周建国手中的粉笔停在半空,转过身,推了推眼镜。
全班四十七双眼睛齐刷刷投向门口。
萧灵站在那里,头发微乱,脸上带着熬夜后特有的阴沉,以及与这座繁华都市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第七次了,萧灵同学。”周老师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里发毛,“这个月第七次迟到。”
萧灵低下头:“对不起,周老师。”
“理由呢?还是‘家里有事’?”
“.……是的。”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窃笑。
坐在第三排的李一明用口型对同桌说:“山里来的怪人。”
萧灵听见了,但他没理会。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两小时前城南殡仪馆的停尸间。
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那具年轻女尸嘴角扬起不自然的弧度。
刑警队副队长赵志刚递给他现场照片时,双手微微发抖。
“这姑娘是第三个了。”赵志刚当时说,“萧灵,我知道你师父不许你再掺和这些,但……现在找不到新的线索了。”
萧灵看着照片上那张青白的脸,十七岁,和他同龄。
溺死在城西的老护城河里,被发现时已经泡了三天。
胃里没有一滴河水,鼻腔深处没有泥沙,法医最终鉴定结果:她是死后被扔进水里的。
“赵叔,”萧灵说,“我师父说过,听尸人只断死者与阳间的因果,不介入生者恩怨。”
“我知道。”赵志刚抹了把脸,这个四十五岁的老刑警眼里有血丝。
“三年前你帮我破那起弑母案时,老头子就差点打断我的腿。但……她们不该这么不明不白地走。”
萧灵沉默了……他想起了师父张道真手背上那道十字形的疤。
那是三十年前,师父听完尸追捕一个连环杀手时留下的。
不是凶手伤的,人力终有穷尽,穷极则伤。
最后他还是接过了赵志刚递来的玉蝉,温润的青色表面已经盘出了包浆。
师父张道真传给他的听尸法器,上次作为物证留在了公安局。
凌晨两点,萧灵独自站在殡仪馆的停尸间。
他戴上鹿皮手套,轻轻将玉蝉贴在女孩冰冷的眉心。
触听的瞬间,声音不是从耳朵传来的,而是直接从指骨钻进大脑。
破碎的尖叫声混杂着不成语句的声音碎片。
溺水者本不该这样“吵闹”,除非死亡过程极其痛苦。
痛苦到连灵魂都来不及整理遗言。
在这些碎片中,萧灵看到了一段相对清晰的画面。
一双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死死掐住女孩的脖子。
旁边一个模糊的男性声音,哼着某种走调的旋律。
还有最后那个诡异的细节……她在断气前,居然在笑。
“出去站着!放学后来我办公室!”周老师突然激昂的声音把萧灵拉回现实。
萧灵默默退到走廊,轻轻带上教室门。
走廊很安静,只有隔壁班英语老师讲课的模糊声音。
他靠墙站着,目光落在自己右手食指上。
指腹处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红痕,那是触听时留下的印记,大概明天才会完全消失。
萧灵三岁时被师父从父母身边带走,在终南山深处的道观修行。
今年夏天被父母强行“接”回这座城市读高三,时光一晃过去了十四年。
萧灵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年师父到底对爸妈说了什么,能让他们同意把一个三岁的孩子交给一个自称“听尸人”的陌生老人。
每次问起,师父只是摸着胡须说:“缘分如此,因果如此。”
而如今,师父留在了山里,说是要云游,连个具体地址都没留。
只留下一封信,信上只有八个字:“听尸不断案,守阴不扰阳。”
但萧灵这几年已经帮赵志刚破了好几起刑事案件。
每一次,师父都知道。
每一次,师父都只说同一句话:“因果账上,又添一笔。”
“萧灵?”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班长林汐薇抱着物理作业本站在他面前,马尾辫松松地搭在肩上,眼睛里有种干净的担忧。
她是班里少数几个不把他当怪人看的,也许是因为开学第一天,他帮她赶走了在教学楼后纠缠她的几个混混。
没有动手,只是盯着那几个混混看了三秒,他们就莫名其妙摔了个跟头,爬起来跑了。
“你又迟到了。”她说,声音压低,“周老师这次真的生气了。”
“我知道。”萧灵回答,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她的脖颈。
那里很干净,但他三天前看见的那缕若有若无的黑气,已经凝成了淡淡的灰影。
极淡,淡到普通人根本看不见,但对他来说,像清水里滴进了一滴墨。
那是“阴债”的气息。
有人,或者有东西,盯上她了。
“放学后……你要去周老师办公室吗?我可以帮你跟物理老师请假,说你帮我整理竞赛资料。”林汐薇迟疑了一下。
“不用。”萧灵摇头,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你最近……晚上别一个人走学校后巷。”
林汐薇一愣:“为什么?”
“那里……”萧灵顿了顿,“有脏东西。”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正常人谁会信这个?
但林汐薇只是眨了眨眼,没有笑他:“你也看见了?”
“什么?”萧灵眉头一皱,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影子。”林汐薇压低声音,凑近萧灵的耳边,少女的清香瞬间窜进鼻腔。
“不像人的影子,贴在墙根移动。我上周值日走得晚,看见过一次。后来问了门卫张大爷,他说是老城区改建,地下管道的气体外泄……但我觉得不是。”
萧灵微微侧过身,心里一沉。
林汐薇看着萧灵退后的样子,脸上瞬间升起一丝红晕。
普通人能看见,说明那东西已经不只是“阴气”,而是开始显形了。
“这个,随身带着,洗澡的时候也要挂在附近。”萧灵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绳结,中央编着一小块温润的玉片。
林汐薇接过绳结,玉片触手生温:“这是……”
“护身符。”萧灵看着她,“这几天放学直接回家,绕开后巷走大路,晚上九点后别出门。”
说完之后,萧灵觉得自己讲话太霸道了,刚想换个方式。
没想到林汐薇微微怔了怔,随即认真点头说道:“好。”
下课铃响了。
萧灵回到教室,从书包夹层里取出一个老旧的黄铜罗盘,边缘磨得发亮。
指针不是指南北,而是指向阴气最重的地方。
师父传给他的三件法器之一,乾坤盘。
指针微微颤动,最后停在西北方向。
学校后巷。
也是林汐薇每天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
萧灵皱眉,从口袋里摸出三枚乾隆通宝。
单手起卦,铜钱在课桌上一滚,两反一正。
坎卦,主险,与水有关。
又是水。
他正盯着卦象出神,手机震动了。
赵志刚的短信:
【第四个出现了。男,二十八岁,建筑工人。今早在西郊水库被发现,死因溺亡,但肺里是干净的。耳道内同样有水银残留。小灵,这已经是连环案了。】
萧灵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师父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听尸不断案,守阴不扰阳。”
但他还是回复了:【现场有异常吗?】
【有。】
【他在笑。和前面三个一样,死后脸上带着诡异的笑。还有……他左手攥着一截红绳,跟你之前给我的那种护身符,材质很像。】
赵志刚很快回复。
萧灵猛地抬头,看向前排林汐薇的背影。
她正低头记笔记,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那截红色的绳结从校服领口露出一点点边缘。
他的手心出了汗。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个陌生号码:
【你师父在我这儿。城西老火葬场,今晚十一点,一个人来。别告诉警察。】
随短信附着一张照片:一只老人的手搭在破旧的木桌上,手背上有一道独特的十字形疤痕,师父的疤。
桌上摊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书页空白处用朱砂画着一个符号。
扭曲的螺旋,末端延伸出一条线,线上串着四个小圆圈。
第四个了。
萧灵拨通师父的手机……关机。
拨山里道观的座机……忙音。
他深吸一口气,在笔记本上画下那个螺旋符号,然后在旁边写下四个字:水银镇魂。
这是师父提过一次的禁术,用微量水银封住死者七窍,将魂魄困在尸身内,使其无法往生,也无法开口。
施术者可以驱使这些被困的魂魄,去做一些活人做不到的事。
比如替,自己寻找一些特殊命格的目标。
放学后,萧灵没有去周老师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刑警队。
赵志刚在侧门等他,脸色比早上更差。
“查到了。”赵志刚把他领进一间小会议室,墙上贴着四个死者的照片和关系图。
“四个人,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交集,住在城市四个方向,职业年龄完全不同。”
“唯一的共同点是……死亡前一周,都去过城西老城区的‘慈安堂’。”
“慈安堂?”萧灵似乎有点印象。
“一个老旧的戏园子,上世纪三十年代建的,十年前就荒废了。”赵志刚调出照片。
“但附近的老人说,最近几个月,夜里偶尔能听见里面传出唱戏声。”
萧灵看着照片上那栋破败的建筑,青砖灰瓦,窗棂残缺。
但在他眼里,整栋建筑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黑气。
“我想进去看看。”他说。
赵志刚犹豫了:“那里是私人产权,而且……”
“赵叔,第四个死者手里的红绳,那是我师门的护身符,市面上没有。”萧灵打断他,那红绳跟他刚才给林汐薇的很像。
赵志刚的脸色变了:“你是说……”
萧灵站起来,“可能是盯上了我,因为我在查这些案子,因为我在‘听’那些不该被听见的声音。”
“但你师父说过……”萧灵真决定参与进来,赵志刚又有些犹豫了。
“我知道师父说过什么,但这些人不该这么死。”萧灵看着墙上的四张照片,四张微笑着死去的脸。
“林汐薇不该成为第五个……”萧灵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赵志刚问,他没听清萧灵嘟囔的话。
“没有,我在想中午吃什么。”萧灵掩饰下去,他还不确定,林汐薇会不会成为第五个。
他转身离开会议室,走到门口时停下:“赵叔……如果老头子联系你了,告诉他……因果账,我认了。”
赵志刚看着萧灵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跟年轻时的老头子一模一样的倔脾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