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时,萧灵站在慈安堂外。
破败的戏园子像一头蹲在黑暗里的巨兽,张着空洞的嘴。
他推开生锈的铁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戏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但有几串新鲜的脚印。
萧灵走上台,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后指向舞台正下方。
他掀开一块松动的地板,露出一道向下的台阶。
阴冷的风从地下涌出,带着水腥气和……淡淡的血腥味。
萧灵打开手机电筒,走下台阶。
地下室的空气潮湿黏腻,墙壁上渗着水珠。
尽头是一扇木门,门上用朱砂画着那个螺旋符号,五个圆圈。
门没锁。
他推开门。
里面是一间简陋的祭坛。
正中央摆着一口黑色的陶瓮,瓮口封着黄符。
四周点着七盏油灯,灯火是诡异的青绿色。
陶瓮旁边,坐着一个人。
穿着青色道袍,背对着门,白发用木簪束起。
“师父?”萧灵的声音发紧。
那人缓缓转过身,确实是张道真。
但老人的脸上没有平时的慈祥,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你还是来了。”师父说。
“您没事?那条短信……”
“是我发的。”师父站起来,手背上那道十字疤在油灯光下格外刺眼。
“我用三十年的道行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今晚子时,此地会有第五个人死。而死者的生辰八字……”他顿了顿。
“和林家那丫头一模一样。”
萧灵的心脏几乎停跳:“所以您……”
“所以我把自己困在这里,想用自己替换那个因果。”师父指着那口陶瓮。
“这里面,是前四个死者的残魂,被水银镇着,成了别人的‘眼睛’。有人用她们在找命格至阴的人,用来完成某种仪式。林家丫头是下一个目标,而你在帮她,就成了仪式的阻碍。”
“是谁做的?”
“不知道。”师父摇头,“但这个人懂我们师门的符法,知道水银镇魂,甚至知道听尸人的弱点。”
“一旦介入因果,就逃不脱因果的反噬。小灵,你现在身上已经背了四道阴债。如果再管这件事,第五道就会要你的命。”
萧灵看着那口陶瓮,看着瓮身上用鲜血画满的符咒:“所以您让我来,是想劝我放手?”
“我想让你活着。”师父的声音突然严厉。
“听尸人一脉单传,不是因为我们小气,是因为我们背负的东西太重!我年轻时不懂,结果呢?”
“你师娘难产而死,你师兄七岁夭折,我手背上这道疤,每到雨天就疼得像火烧,这都是债!就是搅乱阴阳的代价!”
老人走近一步,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水光:“你以为你帮那些人破案是正义?是,凶手伏法了,但那些被你提前‘说破’的因果,那些本该由阳间律法慢慢理清的恩怨,现在全记在你头上!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有些正义,你付不起代价!”
萧灵沉默了很久。
他想起半年前的案子种那个被活埋的女孩。
她的母亲抱着遗骨哭晕过去,醒来后第一句话是:“谢谢你让我女儿能闭眼。”
现在是林汐薇。
开学第一天,她被几个混混堵在墙角,眼睛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不肯屈服的倔强。
他帮她解围后,她追上来,塞给他一颗糖:“山里来的?欢迎来到城市。虽然这里有时候也很糟糕。”
“师父,”萧灵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您说过,听尸人敬畏生死。”
“是。”
“那如果明知有人要死,却因为怕背因果而袖手旁观,这还算敬畏吗?”
张道真怔住了,下一刻直接暴起,巴掌带着破风声直接扇了过来。
萧灵没有躲避,眼神坚定地看着师父,掀起的气流最终停在了耳边。
“造孽啊,小王八蛋这倔驴脾气跟谁学的!”张道真气得转过身去,不再看萧灵。
“您教我,生死是天理,因果是循环。”萧灵绕到师父眼前。
“但如果有人用邪术篡改天理,用禁术扭曲循环,我们这些站在阴阳交界的人,是该守着‘不扰阳’的规矩,还是该做点什么?”
油灯的火苗摇晃了一下。
“滚一边子去,你还教育上老子了……”张道真说完突然神色一变,“嘘,噤声。”
就在这时,地下室入口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
还有哼唱声。
走调的诡异戏文哼唱。
和那具女尸“听”到的一模一样。
萧灵猛地转身,将师父挡在身后。
罗盘指针疯狂旋转,玉蝉在口袋里发烫。
黑暗中,一个身影缓缓走下台阶。
穿着鲜红的戏服,水袖拖地,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嘴角画着夸张的笑容。
但那双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死白。
“第五个……”戏服人开口,声音男女莫辨,像是好几个人同时在说话,“还差一个……仪式就成了……”
祂抬起手,手指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
和女尸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萧灵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抽出那三枚乾隆通宝,撒在地上。
铜钱落地,排成一个奇异的三角,困阴阵。
“师父,您教我的第一课是什么?”萧灵开口,没有回头。
身后,张道真沉默了两秒,然后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有无奈,有担忧,但也有一丝……骄傲?
“听尸人,敬畏生死。”老人说,“但有些东西,不配存在。”
萧灵笑了。
他踏前一步,玉蝉握在手心,温热的触感传递全身。
戏服人发出尖锐的笑声,水袖如毒蛇般袭来。
墙上的油灯,同时熄灭。
黑暗吞没了一切。
只有那个螺旋符号,在瓮身上,微微发着红光。
五个圆圈,像五只睁开的眼睛。
而第六个,正在缓缓浮现。
黑暗如粘稠的墨,吞噬了所有光线。
萧灵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膜上敲击。
咚……咚……咚……与地下室深处某个更低沉的脉动逐渐同步。
那是陶瓮里被囚禁的四个亡魂,在血符的镇压下痛苦挣扎的节拍。
“闭眼。”师父的声音在右后方响起,低沉却异常清晰。
“阴秽之物惯用眼惑人。用心听,听它的‘气’在哪里有破绽。”
萧灵毫不犹豫,直接闭上眼。
瞬间,黑暗中浮现出无数细微的“线”,那是气的流动。
师父张道真所在的位置是一团温厚的黄光,稳如山岳。
那口陶瓮则是纠缠的红黑乱麻,怨气冲天,而那个穿着戏服的……
萧灵“看”见了一幅诡异的画面。
不是一个人。
是四个淡淡的灰影重叠在一起,被某种力量强行缝合,塞进一件鲜红的戏服里。
每个灰影都在挣扎,想要挣脱,却被戏服领口、袖口、下摆处亮起的血色符咒死死锁住。
水袖如蛇,在黑暗中无声游走。
其中一条,已经悄无声息地绕到了萧灵左侧三步外的位置,正蓄势待发。
“坎位,三步。”萧灵低声道。
话音刚落,师父那边传来铜钱破空声。
叮!
一声脆响,黑暗中迸出几点火星。
那是师父掷出的一枚铜钱,精准击中了水袖末端。
戏服人发出一声尖啸,这次声音里有痛苦,也有四个不同声调混杂的混乱。
“好小子,耳力没白练。”师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赞许。
“但听尸人打架,不能总靠躲。得让它‘说’出破绽。”
萧灵瞬间明白了。
听尸人的“听”,不仅能听死者,也能听一切非人之物。
那件戏服里囚禁着四个残魂,它们被迫成为施术者的傀儡,但残魂深处,一定还留着生前的执念、恐惧或……
“姑娘。”萧灵突然开口,声音放得很轻,用的是师父教他的“问魂调”。
“掐你脖子的那双手,指甲油是什么味道?”这句话好似问得没头没脑。
但戏服左侧的一个灰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水袖的攻击出现了瞬间的迟滞。
“是草莓味的,对不对?很甜,但闻多了想吐。”萧灵继续问。
他其实不知道,但触听时那抹鲜红过于刺眼,让他联想到某种廉价化妆品的气味。
“啊!”戏服左侧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完全是一个少女的声音。
就是现在!
萧灵左手掐诀,右手握着的玉蝉突然亮起温润的青光。
他俯身前冲,不是冲向戏服人,而是冲向那口陶瓮!
“拦住他!”戏服人发出怒吼,这次是那个模糊的男声主导。
两条水袖如铁鞭横扫而来,带着刺骨的阴风。
但师父动了。
张道真一步踏出,脚下七盏油灯的青色火焰突然暴涨,连成一道火墙,硬生生阻断了水袖的去路。
火焰不是灼热的,而是冰冷的,烧得水袖表面凝结出细密的霜花。
“多管闲事,老东西,你找死!”戏服人转向师父。
“找死的是你。”张道真冷笑,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皮纸。
人皮书,听尸人一脉最珍贵的传承之一。
“我孙子都不用你这法子,水银封七窍,朱砂画血符,再找四个命格相冲的冤魂强行炼成‘四鬼抬轿’,想借轿登阴,偷别人的命格续自己的阳寿……这手法,我几十年前就见过了。”
萧灵已经冲到陶瓮前。
瓮身触手冰凉,上面的血符还在微微蠕动,像活物。
他把玉蝉按在瓮口封印的黄符上,口中快速念诵师父教过的《破秽咒》。
玉蝉的青光渗入黄符,符纸开始卷曲、焦黑。
“你敢!”戏服人彻底疯狂,它舍弃了师父,整个身体化作一道红影扑向萧灵。
但它忘了,困阴阵还在。
地上那三枚乾隆通钱突然直立旋转,发出嗡鸣。
三道无形的气墙拔地而起,将戏服人困在三角阵中。
它撞在气墙上,发出“砰”的闷响,身上重叠的四个灰影几乎被震散。
“啊……放我出去!”少女的尖叫。
“我不想死!”另一个年轻女声。
“疼……好疼……”第三个声音虚弱。
“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第四个,是那个建筑工人的声音。
四个声音同时哀嚎,戏服表面开始龟裂,露出底下溃散的灰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