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林汐薇家那栋被无形阵势笼罩的老楼,街道上的喧嚣扑面而来。
下班的人群,放学的孩子,路边摊升起的炊烟,构成一幅鲜活无比的市井黄昏图。
萧灵却感觉自己像从一个静谧的水潭猛地扎进了奔涌的河流,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冲刷着他的感官。
他站在街角,回头望了一眼那栋不起眼的六层板楼。
夕阳给它斑驳的外墙涂上了一层暖橘色,但在萧灵眼中,楼体轮廓边缘似乎萦绕着一层几乎难以察觉的清光,如同一个倒扣的碗,将整栋楼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
“林奶奶……”萧灵低声自语。
这位看似普通的老人,绝不简单。能
布下这种兼具“隐匿”与“镇守”双重功效的场,不仅需要深厚的风水造诣,更需要长时间不间断地以自身或特定法器进行维持和引导。
她是在用自己晚年所有的心力,为命格至阴的孙女构筑一个安全的港湾。
而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施术者,却已经将标记画在了林汐薇的书包上。
这意味着,对方的邪术已经一定程度上穿透或绕开了这层保护。
情况比预想的更棘手。
萧灵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老楼收回,转身汇入人流。
他没有立刻前往城西的慈安堂废墟,而是先绕道去了附近的一家丧葬用品店。
店面很小,夹在一家理发店和杂货铺中间,招牌陈旧,写着“福寿堂”三个字。
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各种香烛、纸钱、寿衣,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阴森。
老板是个五十来岁、面色枯黄的男人,正靠在柜台后打盹。
感应门铃“叮咚”一声,老板睁开眼,看到走进来的萧灵,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个时间点,很少有这么年轻的学生独自来这种店。
“买点什么?”老板懒洋洋地问。
萧灵没有说话,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柜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盒上。
盒子是紫檀色,没有锁扣,表面似乎经常被人摩挲,显得很光滑。
他走到柜台前,伸出右手食指,在落满灰尘的玻璃台面上,快速地画了一个符号。
一个简单的圆圈,里面点了三个点,像个倒置的三角。
老板原本懒散的表情瞬间僵住,瞳孔微微收缩。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萧灵,又看了一眼那个即将被抹去的符号,沉默了几秒,才压低声音道:“关门了,要买东西明天再来。”
“赶时间。”萧灵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要三两陈年朱砂,不要掺雄黄;七张上好的‘五雷纸’,不要机器压的;再要一根五年以上的黑狗尾毫笔,毛要齐整,根不带血。”
老板听着这一连串要求,脸上的惊讶越来越浓。
这些都是行内人才懂的门道,尤其是“五雷纸”和“根不带血”的黑狗毫,绝不是普通丧葬用品。
他再次审视萧灵,这次目光里多了几分慎重和探究。
“东西有,但价钱不便宜。”老板慢吞吞地说。
“按规矩,三倍。”萧灵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叠现金,放在柜台上。
这是他这几年帮赵志刚处理一些“特殊”案子后,对方硬塞给他的“顾问费”,他一直没怎么用。
老板看了一眼那叠钱,没动,反而问道:“小哥师承哪一脉?这‘三清点水符’的画法,现在会的可不多了。”
他指的是萧灵刚才画的那个符号,那是听尸人一脉与特定民间手艺人对接的暗记之一,三个点代表“天地人”三才,也暗合“精气神”,圆圈则是轮回往复之意。
“终南山而来。”萧灵露出一丝讶异,没想到这个老板竟然真的认识三清点水符。
老板的脸色彻底变了,腰板不自觉地挺直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敬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不多问了……失敬。”老板不再言语,转身走进后面的小仓库,窸窸窣窣地翻找起来。
几分钟后,他拿着几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出来,还有一个细长的木盒。
“朱砂,五雷纸,笔,都在里面。另外……”他犹豫了一下,从自己脖子上解下一块用红绳系着的、黑乎乎的小木牌,只有指甲盖大小,一起推到萧灵面前。
“这个,算是添头。老槐木芯,雷击过的,我自己戴了十几年,有点微末的辟邪挡煞之功。小哥要去的地方……怕是不太平,戴着以防万一吧。”
萧灵看了一眼那块光滑温润的木牌,上面用极细的刀工刻着一个蜷缩的兽形,似虎非虎,似豹非豹,是狻猊的一种变体,有镇宅驱邪的寓意。
他能感受到木牌里蕴含着一丝极淡却坚韧的阳气,确实是常年被人佩戴温养过的老物件。
“多谢。”萧灵没有推辞,将木牌和油纸包一起收进书包,拿起那个装笔的木盒,“钱够吗?”
“够了,够了。”老板连连摆手,犹豫再三,还是低声提醒道。
“小哥,最近城西那片……特别是老慈安堂附近,夜里不太干净。能不去,最好别去。”
“已经去过了。”萧灵淡淡道,转身走向店门。
老板愣了一下,看着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暮色中,喃喃道:“终南山的传人……如是不多,不知道是那一脉?唉,这世道,又要不太平了么……”
夜幕完全降临,华灯初上。
萧灵没有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而是凭借记忆,穿行在城西老城区错综复杂的小巷里。
他刻意避开主干道和路灯明亮的地方,身影在明暗交错中时隐时现,如同一个融入夜色的幽灵。
越靠近慈安堂原址,周遭的环境越发沉寂。
老城区改造,这片区域的居民大多已经迁走,许多房屋门窗紧闭,黑洞洞的像一只只废弃的眼眶。
路灯坏了好几盏,仅存的几盏也光线昏暗,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摇曳的怪异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尘土和废墟特有的颓败气味,但在这之下,萧灵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一丝更隐晦的、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
像是铁锈,又像是……干涸的血,混合着水银那独特的冰冷金属甜味。
罗盘在书包里震动得越来越厉害。
萧灵将它取出,托在掌心。
黄铜指针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正在疯狂地左右摇摆,时而顺时针急转,时而逆时针颤动,显示此地的磁场混乱到了极点,阴气浓稠且充满攻击性。
他停下脚步,前方不远处,就是慈安堂的废墟。
借着远处工地探照灯的一点余光,可以看到原本两层楼的戏园子已经坍塌了大半,只剩下几段残破的墙壁和扭曲的钢筋骨架倔强地指向夜空。
砖块、瓦砾、断裂的木梁堆积成一座小山,大部分都被警方拉的警戒线围了起来。
废墟中央,似乎有一个向下凹陷的黑洞,那是昨晚地下室崩塌后形成的入口,此刻被几块歪斜的水泥板半掩着,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
周围寂静得可怕,连夏夜常有的虫鸣都消失了。
萧灵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先蹲下身,从书包里拿出刚买的物件。
他打开油纸包,里面是颜色暗红纯正的陈年朱砂,以及七张质地坚韧、隐隐透着暗金色纹路的黄色符纸——正是手工制作的“五雷纸”。
他又打开细长木盒,里面是一支毛笔。
笔杆乌黑,笔毫是纯粹的黑亮,根根挺立,尖端聚拢如锥,隐隐有一股属于犬类的腥臊气,但这气味纯正刚烈,正是上好的辟邪黑狗毫。
他将朱砂倒入随身携带的一个小铜碟,咬破自己左手食指,挤了几滴鲜血进去,然后以黑狗毫笔蘸着混合了自身精血的朱砂,快速在五雷纸上画符。
不是普通的驱邪符或镇宅符,而是听尸人一脉专门用于探索险地,感知阴魂波动的“探幽符”。
笔走龙蛇,朱砂混合精血在符纸上留下殷红轨迹,每一笔都灌注着他一丝微弱的精神力。
连续画好三张“探幽符”,萧灵的脸色微微白了一分。
他以特殊手法将符纸折成三角形,夹在指间,口中默念咒诀,手腕一抖。
“去!”
三张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三道拳头大小、颜色青白的火球,轻飘飘地飞向废墟的三个不同方向。
火球光芒不炽,反而带着一股幽幽的冷意,它们如同拥有生命一般。
在废墟上空缓缓盘旋、降落,照亮下方一小片区域,也将其中的气息波动反馈给施术者。
这是听尸人的“耳目”,比高科技探测器更能感知阴阳层面的异常。
萧灵闭目凝神,接收着三团“探幽符火”传来的信息。
左侧,靠近原本戏台的位置,阴气厚重如泥潭,残留着强烈的不甘与怨念。
那是四个被水银镇魂的亡魂长期囚禁留下的痕迹,但魂体本身已经消散,只剩“印痕”。
右侧,原本是观众席的区域,气息相对稀薄,但有一种奇怪的“空洞”感,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抽取走了,留下一个虚无的“壳”。
正前方,也就是那个半掩的地下室入口处……反馈回来的信息让萧灵眉头紧锁。
乱。极致的混乱。
各种驳杂的气息纠缠在一起:新鲜的泥土腥气、陈旧木料腐烂的霉味、水银的甜腥、淡淡的血腥、还有一种……仿佛无数人低声呓语汇聚成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背景。
而在这一切之下,似乎还蛰伏着一股更加深沉、更加隐蔽的意志,冰冷、恶毒,如同潜伏在深渊下的毒蛇,正透过那个黑暗的入口,冷冷地“注视”着外界。
“果然还在……”萧灵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盯住那个入口。
施术者或许人不在,但一定留下了后手,或者某种感应机制。
他收起罗盘,将黑狗毫笔插在腰间,手里扣住两枚乾隆通宝,又将那块老槐木牌握在左手掌心,温润的触感和淡淡的阳气让他心神稍定。
深吸一口气,萧灵如同狸猫一般,悄无声息地翻过警戒线,踩着松动的瓦砾,向废墟中心的黑洞靠近。
越靠近,那股混杂的腥甜气味就越浓,耳中仿佛真的开始出现若有若无的、杂乱的低语声,听不清内容,只让人觉得头皮发麻,心浮气躁。
手中的老槐木牌开始微微发热,散发出更明显的暖意,抵消着那股阴寒的侵扰。
来到洞口边缘,萧灵蹲下身,用手机电筒向下照去。
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下方的景象。
地下室并未完全塌陷,还保留着大约一半的空间,但里面满是掉落的砖石、断裂的木板和扭曲的钢筋。
昨晚那口破裂的陶瓮碎片还散落在地上,旁边有一滩已经干涸发黑的粘稠痕迹,是那滩暴起伤人的水银残渣。
而在地下室最里面的角落,坍塌的墙体与地面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狭窄空隙。
空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的一角露了出来。
暗沉的黑色,不反光,质地看起来很奇怪。
萧灵的心脏猛地一跳。
那质感……很像李文昌描述的,那本“像人皮的书”!
难道书真的没被拿走?
还是说,昨晚的崩塌意外地将它掩埋在了这里?
他观察了一下洞口的结构。
几块巨大的水泥板交叉支撑,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入口,但下方堆满碎石,下去容易,上来难,而且空间狭窄,一旦有变,极难脱身。
风险极大。
但……那可能是唯一的关键线索。
萧灵看了一眼左手掌心微微发烫的槐木牌,又摸了摸腰间冰冷的黄泉笔。
师父的告诫在耳边回响:“每用一次,耗损十年阳寿。”
他最终没有去碰那支笔。
将槐木牌含在口中,这是快速激发其中阳气护体的土法子。
萧灵将手机咬在嘴里照明,双手扒住洞口边缘,身体小心翼翼地向下探去。
落脚点很不稳,碎石哗啦作响。
他稳住身形,慢慢向那个角落移动。
地下室里的空气浑浊阴冷,带着浓郁的陈腐和腥甜气味,让人呼吸不畅。
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不仅要避开尖锐的钢筋和碎砖,还要时刻警惕可能存在的陷阱或残留的邪术。
三团“探幽符火”早已熄灭,此刻只有手机电筒的光芒,在无尽的黑暗中显得如此微弱。
终于,他来到了那个三角空隙前。
蹲下身,伸手去够那露出的黑色一角。
触手冰凉、滑腻,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弹性,确实不像普通的纸张或皮革。
他用指尖捏住,用力向外拉扯。
书被卡得很紧。
他加大了力气。
就在这时……
“咯咯咯。”
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女子笑声,突兀地在他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
萧灵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头!
手机电筒的光圈里,空空如也。
只有废墟和黑暗。
但那笑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带着一种戏谑、冰冷的恶意。
不是幻觉!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触发了什么!
那本书,很可能本身就是一个陷阱,或者连接着某种警报!
不再犹豫,萧灵用尽力气,猛地将书从缝隙里拽了出来!
书比他想象的要轻,大小如同一本普通的笔记本,封皮是纯黑色,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触感诡异。
几乎在书离开原位的同一瞬间……
“呜呜呜!!!”
凄厉的、仿佛无数人同时哭泣哀嚎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废墟的四面八方响起!
声音穿透耳膜,直击灵魂,让人心神剧震!
头顶传来不祥的“咔嚓”声,支撑洞口的水泥板开始剧烈晃动,灰尘簌簌落下!
与此同时,萧灵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滩干涸的黑褐色水银残渣,竟然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
表面泛起诡异的银黑色光泽,并且迅速向他脚下蔓延!
中计了!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拿走书,就会触发最后的毁灭机关!
危急关头,萧灵爆发出惊人的反应速度。
他来不及细想,将那本诡异的黑书猛地塞进怀里,转身就朝洞口冲去!
“轰隆!”
一块水泥板终于支撑不住,当头砸落!
萧灵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身翻滚,碎石擦着他的后背飞过,火辣辣地疼。
水银残渣已经蔓延到脚边,甚至试图顺着裤腿向上攀爬,所过之处,刺骨的寒意透体而入!
萧灵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凭着来时的记忆和对危险的直觉,在崩塌的废墟中拼命向上攀爬。
更多的砖石落下,尘土弥漫,几乎窒息。
就在他手指刚刚扒住洞口边缘,奋力将上半身探出废墟的刹那。
“啪!”
一只冰冷滑腻,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毫无征兆地从旁边的阴影里伸出,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
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铁钳,并且带着一股可怕的大力以及向下拖拽的寒意!
萧灵回头,在弥漫的尘土和昏暗的光线中,对上了一双眼睛。
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死白。
但那双死白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映出了一张涂着厚重油彩,嘴角咧到耳根,露出诡异笑容的脸。
正是昨晚那个戏服人残留的怨念,或者是施术者留下的另一道杀招!
“你是谁……嘻嘻……下来陪我们吧……”非男非女的沙哑声音,直接钻进脑海。
萧灵感到一股强大的阴寒力量顺着脚踝疯狂涌入体内,四肢瞬间变得僵硬麻木,意识也开始模糊。
怀中的黑书似乎也受到了刺激,开始散发出冰凉的气息,与他体内的阴寒里应外合。
要死在这里了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不!
萧灵眼中闪过狠色,那枚老槐木雷击牌,因为一直被他含在口中以阳气激发,此刻正散发出灼热的温度!
他松开扒着洞口边缘的右手,左手反扣向嘴里掏出槐木牌,任由身体被向下拖拽了几分。
借着这股力道,猛地将燃烧着自身微弱阳气与木牌本身辟邪之力的左手,狠狠拍向那只抓住自己脚踝的冰冷鬼手!
“嗤!”
仿佛烧红的烙铁按在冰雪上,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股焦臭的青烟!
“啊!”凄厉无比的惨叫声炸响,那只鬼手如触电般猛地缩回阴影,瞬间消失不见。
脚踝的钳制一松,萧灵不敢有丝毫停顿,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一节钢筋。
双臂发力,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终于从那个死亡洞口完全挣脱出来,滚倒在废墟外的瓦砾堆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脚踝处传来刺骨的疼痛和麻木,左手臂因为刚才的爆发而微微颤抖。
怀中的黑书冰冷依旧,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回头望去,那个黑洞已被更多落下的碎石掩埋了大半,里面隐约还有凄厉的哀嚎和碰撞声回荡,但渐渐微弱下去。
陷阱被触发,也意味着此地不宜久留。施术者很可能已经感知到了。
萧灵咬牙爬起身,踉跄着,头也不回地扎进老城区更深沉的夜色里。
他必须尽快离开,找个安全的地方,看看这本用命换来的诡异“人皮书”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而在那栋被清光笼罩的老楼里,三楼的某个窗口后,林汐薇站在窗帘缝隙后,望着城西的方向,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担忧。
她手中握着的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与萧灵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她二十分钟前发出的:【你到了吗?一切小心。】
没有回复。
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宁静的香气,却无法驱散她心头越来越重的不安。
夜色,愈发深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