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深沉。
城市灯火如海,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平凡或是不平凡的人生。
而此刻,萧灵握着这支能通阴阳的笔,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线上。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需要师父庇护的学徒。
他是听尸人。
是这座城市里,站在生死之间,替亡魂开口,为生者守夜的人。
他收起黄泉笔,将古书和玉蝉装进书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空荡荡的公寓。
然后转身,走进夜色里。
慈安堂的废墟在等他。
那个穿着红衣服的“脏东西”在等他。
他必须找到答案。
第二天中午,萧灵在学校对面的茶餐厅见到了赵志刚。
老刑警看起来一夜没睡,眼袋沉重,但眼神依旧锐利。
他面前摆着一份没动几口的炒饭,手里夹着烟,却没点燃。
“坐。”赵志刚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你师父怎么样?”
“走了。”萧灵平静地说。
赵志刚夹烟的手指一顿:“走了?什么意思?伤重不治?还是……”
“不辞而别。”萧灵打断他,“留了封信,说要去查一些旧事。他把该给我的东西留下了。”
赵志刚盯着萧灵看了好几秒,似乎想从这个少年脸上找出慌乱或不安,但他只看到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暗涌的决心。
他忽然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张道真,在决定插手那桩连环失踪案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罢了,你们师徒的事,外人插不上手。”赵志刚掐灭了根本没点的烟,从脚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
“说正事。慈安堂的产权和那个李文昌,我连夜又梳理了一遍,发现点有意思的东西。”
他抽出一份泛黄的旧报纸复印件,推到萧灵面前。
那是一则1985年的本地新闻,标题是《百年戏园慈安堂修缮竣工,文化传承焕新颜》,旁边配着一张黑白照片,一群人在修缮一新的戏台前合影。
“看这个人。”赵志刚的手指戳在照片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身影上。
那是个穿着老式中山装的清瘦男人,站在人群最外侧,面容模糊,但身姿挺拔。
照片说明里有一行小字:“……特邀顾问,民俗学者陈文渊先生(左七)。”
“陈文渊?”萧灵念出这个名字。
“对。我查了,这个陈文渊当年在本地文化界小有名气,专门研究地方戏曲和民间信仰。但在九十年代初,他突然销声匿迹了,没有任何离职或死亡记录,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赵志刚又抽出一页纸。
“更巧的是,这个李文昌,就是现在慈安堂的代管公司法人,他年轻时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文化馆给陈文渊当助手。”
一条若有若无的线,似乎开始浮现。
“陈文渊的失踪,和三十年前那桩水银案时间接近吗?”萧灵问。
赵志刚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很接近。水银案发生在1992年冬天,陈文渊最后有记录的公开活动是在1991年秋天。之后,再无人见过他。”
“那个被抓的凶手……”
“叫王德发,是个泥瓦匠,精神鉴定确实有问题,但作案手法极其老练,不像是自学成才。”赵志刚压低声音。
“当年办案的老前辈私下说过,他们怀疑王德发背后有人教,但线索全断了。王德发在精神病院里整天胡言乱语,说的最多的就是师父、书、还差一个。”
书。又是书。
和李文昌在慈安堂暗格里发现的那本“像人皮的书”对上了。
“李文昌现在还在医院?”萧灵问。
“嗯,情况不稳,时清醒时糊涂。他儿子李建国守得很紧,不让外人靠近,特别是提到慈安堂的。”赵志刚叹了口气。
“我试着以警方名义问询,李建国非常抵触,说他父亲就是被慈安堂那鬼地方害的,谁再提就跟谁急。”
萧灵沉思片刻:“我需要进慈安堂的废墟看看。那本书如果没被拿走,可能还在下面。”
“搜查令我已经申请了,但程序要走,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能开挖。”赵志刚看着萧灵。
“我知道你等不了。但我必须提醒你,昨晚那里刚塌方,结构极不稳定,而且对方很可能还在附近监视。你一个人去,太冒险。”
“我不一个人去。”萧灵说。
在赵志刚略显惊讶的目光中,他补充道:“我先去另一个地方。林汐薇家。”
放学后,萧灵等在了校门口。
林汐薇和几个女生一起走出来,看到萧灵,她和同伴低声说了几句,便独自走了过来。
她今天把马尾辫扎得更高了些,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那根红绳在夕阳下格外醒目。
“走吧。”她说。
两人并肩走入傍晚的人流。
萧灵刻意选择了绕远但人流更密集的大路,避开所有偏僻小巷。
一路上,他看似随意地观察着四周,手中的罗盘微微震动,指针始终偏向西北。
林汐薇家的方向,但波动幅度不算剧烈。
“你好像对这条路很熟?”林汐薇注意到他毫不犹豫的拐弯。
“嗯,来之前研究过地图。”萧灵回答。
这不算谎话,他确实把这附近几条街巷的布局都记在了脑子里,包括几个适合埋伏和逃脱的点位。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周围的建筑逐渐变得低矮陈旧。
他们进入了城西的老城区,这里的房子多是七八十年代建的单元楼,外墙斑驳,电线杂乱,生活气息浓厚,但也透着岁月的疲惫。
林汐薇家就在这片老区深处的一栋六层板楼里。
楼体是陈旧的水泥灰色,阳台外晾晒着各色衣物,几个老人坐在楼下的花坛边聊天。
看起来,这就是一栋再普通不过的老楼。
但萧灵在踏入楼门的瞬间,就察觉到了异样。
不是阴气,而是一种……被精心布置过的“场”。
很微弱,类似于某种长期存在的风水阵势,不是为了招财或旺运,更像是为了“镇守”和“隐匿”。
普通人绝难察觉,但听尸人对气息的敏感,让他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协调的韵律。
楼道里很干净,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起。
他们走上三楼,林汐薇掏出钥匙,打开了左边那扇深绿色的铁门。
“奶奶,我回来了。”林汐薇朝屋里喊了一声。
“哎,薇薇回来啦。”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伴随着缓慢的脚步声。
萧灵跟着林汐薇进门。屋内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外面是再普通不过的老楼,屋里却别有洞天。
面积不大,两室一厅的格局,但装修和摆设处处透着雅致与讲究。
家具是实木的,款式古雅,擦拭得一尘不染。
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意境悠远,角落的博古架上摆放着一些瓷器和小件玉器,虽不张扬,但以萧灵跟着师父见过不少世面的眼光来看,皆非凡品。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来自客厅一角神龛前点燃的线香。
这里绝不是一个普通退休老人和孙女居住的环境。
这种内敛的、沉淀在细节里的底蕴,需要时间和财富的累积。
一位头发银白、穿着素净旗袍的老太太从里屋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小小的紫砂壶。
她看起来七十多岁,面容慈祥,眼神却清亮有神,落在萧灵身上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奶奶,这是我同学,萧灵。”林汐薇介绍道,“萧灵,这是我奶奶。”
“奶奶好。”萧灵礼貌地点头。
林奶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好,好。听薇薇提起过你,说你帮过她。快请坐。”
她目光扫过萧灵的脸,尤其是在他眉宇和眼周停留了一瞬。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了然,但很快又恢复了长辈的温和。
“薇薇,去给同学倒茶,用我昨天带回来的那个罐子里的。”
林汐薇应声去了厨房。
林奶奶在萧灵对面的藤椅上坐下,将紫砂壶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开门见山:“萧同学,听薇薇说,你懂一些……我们老人家说的‘老讲究’?”
萧灵知道这是试探,也是机会。
他没有回避,坦然迎上老人的目光:“跟着长辈学过一点皮毛,勉强能看出一些门道。奶奶这屋子,布置得很用心。”
林奶奶脸上的笑容深了些,那是一种找到“懂行之人”的放松:“都是为了薇薇。这孩子命格特殊,从小就得多费些心思。”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最近,不太平,是吧?”
“是。”萧灵点头,“有些东西,盯上她了。”
林奶奶沉默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紫砂壶光滑的表面:“我老了,能做的有限。这几天心神不宁,去请教了旧相识,请了些东西回来。但我知道,有些劫,光靠防是防不住的。”
她抬起眼,目光恳切而郑重,“萧同学,我老太婆看得出来,你不是普通人。薇薇信你,我也信你几分。她父母生意忙,常年在外,这孩子跟着我,我不能让她出半点差池。如果……如果你有办法,请你一定帮帮她。我们林家,必有重谢。”
“林奶奶,我不要谢。”萧灵摇头,语气平静却坚定,“我帮她,是因为她是我同学,也因为这事可能因我追查另一些事而起。我会尽力。”
这时,林汐薇端着两杯茶出来。
茶汤清亮,香气幽远,是上好的明前龙井。
林奶奶不再多说,恢复了长辈的慈祥,招呼萧灵喝茶,问些学校里的寻常事。
但萧灵能感觉到,老人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那是一种将部分重托交付出去后的轻微释然。
喝完茶,林汐薇送萧灵出门。
在楼道里,她轻声说:“我奶奶很少对人说刚才那些话。她是真的担心了。”
“我知道。”萧灵说,“你奶奶很了不起,这屋子里的布置,费了不少心血,也……花了不少代价。”
那些看似寻常的摆设,许多都蕴含着温和的辟邪安神的效力,且长期维持这种“场”,绝非易事。
走到楼门口,天色已近黄昏。
萧灵停下脚步,对林汐薇说:“今晚,锁好门窗,无论如何不要开门。你奶奶给的东西和我给的符,都放在枕头下。如果听到任何异常动静,立刻打我电话。”
“你要去哪儿?”林汐薇敏锐地问。
“去弄清楚一些事。”萧灵没有详说,“明天学校见。”
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
林汐薇还站在楼门口,夕阳的余晖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但她身后那栋老旧的居民楼,在渐浓的暮色中,却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投下深长的阴影。
萧灵紧了紧肩上的书包,那里面,装着师父留下的无字古书和冰冷的黄泉笔。
他大步走入街道,目标明确,慈安堂废墟。
有些答案,必须在黑夜彻底降临前,亲自去挖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