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时。
长安城东,通化门外五里的驿道旁,一座不起眼的凉亭内。
一匹战马打着响鼻,马背上坐着个铁塔般的汉子,满脸酒气。
正是刚从松州回来的先锋官——左武卫大将军牛进达。
他心里有点慌。
刚想进城回家抱婆娘,却在半道被那个平时总跟在太子屁股后面的纨绔——杜荷,给截住了。
“我说杜舍人。”牛进达手里提着那个装满战利品的革囊,声音粗犷:
“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在这儿当什么门神?殿下有令?难道是陛下要赏俺老牛了?”
杜荷靠在亭柱上,手里拿着根马鞭,嘴角挂着一丝坏笑:
“赏?牛叔,您想什么美事呢?您摸摸自个儿那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牛进达心里一咯噔:
“咋,咋了?俺立了大功啊!”
杜荷从怀里掏出一本折子的抄本,直接拍在牛进达的马鞍上:
“您自己看。这是今早御史台连上的三道折子。弹劾您纵兵行凶、打伤驿丞,最要命的是这句——私分国弩,名为送礼,实为蓄养私兵,意图不轨!”
“蓄养死士。”
听到这四个字,牛进达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酒全醒了。
他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在李家王朝,死士这俩字就是催命符。
“冤枉!天大的冤枉啊!”
牛进达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贤侄!你要救俺啊!俺那就是送人情!俺跟那几个老兄弟,那就是送几个蛮子回去掏粪!俺哪敢养死士啊!”
看着这个吓得脸色发白的悍将,杜荷收起笑脸,压低声音:
“牛叔,别嚎了。太子殿下要是真想办您,我就不是带着马鞭,而是带着大理寺的铁链来了。”
牛进达一听有戏,眼睛都亮了:“殿下的意思是?”
“殿下让我转告您。”杜荷凑近了,指了指远处的城门:
“想活命,这城您暂时别进了,兵部也别去了。换身百姓的便装,带上你那帮下手最黑的亲兵,现在,跟我走。”
“殿下在等你。”
牛进达如蒙大赦:“去哪?殿下让我砍谁?那个写折子的御史吗?俺这就去!”
杜荷翻了个白眼:“就知道砍人。放心,殿下给您找了个既能出气、又能赎罪的好差事。”
半个时辰后。东宫角门。
换了一身布衣、还是难掩杀气的牛进达,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老老实实地跟着杜荷钻进了崇文馆。
李承乾正坐在主位上,旁边跪坐着安静煮茶的武珝。
“殿下!救命啊殿下!”牛进达一见李承乾,腿就软了,要不是杜荷拉着,差点又要嚎。
“行了。”李承乾摆摆手:“杜荷都跟你说了?”
“说了!说了!”牛进达抹了把汗:“殿下让俺往东,俺绝不往西!”
“很好。”
李承乾站起身,没有提那折子的事,反而走到牛进达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牛将军,你是个带兵的,懂规矩。这打仗要军饷,杀人要偿命。”
“那要是有人,打着神佛的旗号,不出一点力,却在长安城里大肆敛财,甚至比国库还富,这仗,你敢不敢打?”
牛进达愣了:“和尚?”
“对,就是和尚。”
李承乾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城南普光寺。那些秃驴不仅装神弄鬼说什么金光、灵童,还趁着战乱放高利贷,兼并土地。这比抢还狠。”
“明天。”
李承乾指了指杜荷:“杜荷做先锋,你做主力。带上你的人,陪孤去礼佛。”
“记住,别带刀,带棍子。孤不想把事闹大,但,孤想把那个破庙,给拆得只剩下承重墙。”
“拆庙?!”牛进达眼睛瞪圆了。
他以为太子要让他去暗杀政敌,或者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脏活。
结果,是去打和尚?
“哈哈哈哈!”牛进达突然乐了,咧着大嘴:“殿下,这您可算是找对人了!别的不行,拆房子打架?那是俺老牛的童子功啊!”
“管他是佛祖还是菩萨,只要是这帮光吃饭不干活的,俺早就看这帮秃驴不顺眼了!”
“妥了!”
牛进达把胸脯拍得砰砰响:“您说拆哪,俺绝不给它留片瓦!”
杜荷在旁边嘿嘿一笑:“殿下,你看,我就说牛叔这把钝刀好用吧?”
角落里。武珝给每个人添了茶,眼角余光扫过这三个在深夜密谋强拆的男人,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这就是大唐的太子、勋贵之后、和大将军?
怎么看着,跟一群土匪在分赃似的?
不过,这土匪做得,似乎还挺让人期待的。
……
与此同时,甘露殿。
不同于外面的风波,殿内一片宁静。
李世民并没有睡,而是盯着那个发光的墨玉神方,眉头紧锁。
屏幕上,一个名为【古代骗术大揭秘·祥瑞篇】的视频正在播放。
“所谓的金光,多半是铜镜反射。所谓的鬼哭,往往是竹管引风……”
解说那充满嘲讽的声音,听得李世民心里直犯嘀咕。
“铜镜?竹管?”
李世民想起了这两天御史台的奏报,说城南普光寺枯井冒金光、有灵童啼哭,惹得全城轰动。
“这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刚打完仗,那边就出祥瑞化解戾气?”
李世民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一种被愚弄的直觉涌上心头。
他放下手机,眼中闪过一丝孩童般的好奇与恶作剧的光芒。
“来人,叫尉迟恭!”
片刻后,铁塔般的尉迟恭进殿。
“明日一早,别穿甲,换身便服。”
李世民压低声音:
“陪朕去一趟普光寺。”
“朕倒要看看,到底是佛祖显灵,还是,有人拿着几根破竹管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
“要是真如手机所说,朕非得亲手拔了那方丈的胡子不可!”
……
次日,晌午。
长安城南,胜业坊。
这里本是长安的贫民窟,但这几天,却热闹得像是正月十五的灯会。
街道上车水马龙,到处都是提着香篮的妇人。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檀香味。
“哎借过借过!”
“那是给佛祖的金身钱!别挤!”
人群中,四个身影正逆流而上,显得格外醒目。
走在中间的,是一个身穿锦袍、手拿折扇的富家公子,身边跟着那个抱着账本的清秀书童。
右边则是换了身富商员外服、但怎么看怎么像打手头子的牛进达,旁边还跟着一个怎么看怎么像纨绔恶少的杜荷。
“好家伙。”
牛进达看着那挤不动的人群,咋舌道:
“这帮秃驴,生意这么好?这得多少香火钱?”
“生意?”李承乾冷笑:“这可比做生意赚钱多了。做生意还得交税。这儿……”
他指了指那座在烟雾缭绕中显得金碧辉煌的普光寺大门。
“只需要动动嘴皮子,编个金光的故事,这半个长安城的血汗钱就都流进去了。”
三人挤到寺门口。
几个膀大腰圆、手持哨棒的武僧,正横眉竖眼地在维持秩序,赶走衣衫褴褛的穷人,专挑穿着光鲜的放行。
“哎等等!”
一个武僧突然伸手拦住了他们,目光有些狐疑地看着牛进达那身掩盖不住的杀伐气:
“这位施主,看着面生啊。咱们这是佛门净地……”
牛进达眼珠子一瞪,那一身战场上下来的血气没控制住,稍微漏了一点。
他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大银锭,在手里抛着玩,发出沉重的声响:
“怎么?佛门只认脸熟,不认银子?”
那武僧被那眼神吓了一跳,又看见了银子,立马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
“哪里哪里!贵人请!贵人请!方丈正等着有缘人呢!”
几人顺利混入内院。
李承乾并没有去凑那枯井的热闹,而是带着人,轻车熟路地绕到了偏殿。
那里挂着个不起眼的牌子——解难堂。
其实就是寺庙开的当铺。
门口排着长队,全是面黄肌瘦的百姓,正把手里的地契、卖身契递进窗口。
“求求大师了,三百文太少了。”
一个老汉哭着:“这地契是最后的三亩了。”
“三百文?多了没有!”
里面的知客僧冷着脸:
“爱借不借!下一个!月利三分,迟一天利滚利!”
杜荷听得直咋舌:“嚯!三分利?这比西市那帮胡商都黑啊!”
武珝在旁边低声对李承乾说道:
“殿下,这违背《大唐律》了。寺庙兼并土地、高利盘剥,而且还利用免税的特权。”
李承乾声音冰冷。
他转头看向那个柜台,眼神中没有了玩世不恭,只有一种看着国家毒瘤的冷酷。
“牛将军。”
“在。”牛进达看着那和尚的胖脸,早就按捺不住拳头了。
“看见那个柜台了吗?”
李承乾指了指,“去。”
“杜荷,去把你埋伏在外面的兄弟叫进来。”
“今晚。”
李承乾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后院装神弄鬼、搞什么金光法会的方丈:
“孤不想看到这座寺庙里,还有一张完整的借据。”
“明白?”
牛进达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明白!”
“俺老牛最喜欢,替佛祖清理门户了。”
“今晚,咱们就给他,渡个劫。”
他们并不知道。
就在这解难堂对面的廊柱阴影下。
两个穿着锦袍的富商,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们。
正是乔装改扮的李世民和尉迟恭。
“老,老爷。”
尉迟恭瞪大了眼,指着那个满脸杀气的壮汉,压低声音:
“那是,牛进达吧?这老牛昨天不还在泾河边撒野吗?怎么跑这儿给太子当打手来了?”
李世民眯着眼,手里捏着一块还没吃完的胡饼。
他看看李承乾,又看看那个明显是要搞事的牛进达。
“嘘,别声张。”
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看来,这普光寺的名声,连高明都惊动了。”
“既然太子想替朕当这个恶人……”
李世民咬了一口胡饼,眼神中闪烁着看好戏的光芒:
“那就让他去砸。朕倒要看看,这小子跟手机里学了几招。”
“黑子,找个好位置,咱们只看,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