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三十四年,咸阳,公孙嬴子荆府邸。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蒯彻立于堂下。
“公孙可曾读过左传中晋献公遣太子申生之事?”
嬴子荆颔首示意他继续。
“当年晋献公欲伐赤狄,遂命太子申生率军前往,彼时晋国大夫里克谏言,以为太子乃国本所系,不当轻易涉险。然献公意已决,太子申生终究领军而去。”
蒯彻顿了顿,继续道,“此事表面看来乃是君王信重储君,实则暗藏杀机。太子若胜,固然可增威望,然威望过盛,则君心必疑。太子若败,则军心离散,储位不保。
无论胜败,太子远离国都,身处军中,朝中之事便无从置喙,生死荣辱,全系于君王一念之间。太子申生最终被献公所逼,自杀身亡。”
堂中一时寂静,蒯彻继续道。
“如今宫中传出风声,言及陛下有意遣公子扶苏前往上郡监军。上郡距咸阳千里之遥,地处边陲,与匈奴相邻。公子一旦北上,便如那晋国太子申生一般,远离朝堂,身处险地。”
嬴子荆心中一凛,这番话简直如早已写好的预言,字字诛心。
“非止于此。”蒯彻压低声音,“公孙可知,宗正府昨日已备下玄纁束帛,更有活雁一对,正是行那纳采之礼。皇帝已允诺胡亥公子求娶通武侯王贲之女,只待太卜择定吉日!”
秦俗婚仪,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既备,便是铁板钉钉。
王氏一门双侯,王翦、王贲父子灭六国,功高盖世。
“皇帝将通武侯之女许配胡亥公子,便是要分扶苏公子之势!更何况,”蒯彻继续道,“陛下素来不喜楚系宗室。当年昌平君叛乱之事,至今仍是陛下心中之刺。昌平君乃扶苏公子之母舅,虽说公子本人并无异心,然血脉相连之事,岂是能说清的?民间皆传公子扶苏贤明宽厚,传闻此事传入陛下耳中,陛下震怒异常,斥责公子沽名钓誉,收买人心。”
嬴子荆沉默良久,方才开口:“皇大父若真有意遣父亲北上,我等可待至上郡后,继续与蒙氏一族相交,或可有所转机。”
“不可!”蒯彻断然否决,“公孙此言,实乃痴人说梦。蒙氏三代为秦将,蒙骜、蒙武父子皆为秦国立下赫赫战功,如今蒙恬在外领三十万大军镇守上郡,蒙毅在内担任郎中令,位列九卿,深得陛下信任。蒙氏一族之荣华富贵,皆系于陛下一人,他们只会对陛下效忠,绝不会为公孙或公子冒险。”
“公孙,如今陛下年事已高,一心求仙问道,疏怠朝政,此乃天赐良机。朝中人心浮动,与其坐等那一纸贬谪的诏书,不如趁此时机,由公子在内联络旧臣奥援,公孙在外整肃门客私兵,一旦宫中有变,便可雷霆一击,把持咸阳,以安社稷。”
说到此处,蒯彻眼中杀机毕露:“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时若不放手一搏,谋求那万世之基,反倒寄希望于边陲武将,岂非太阿倒持?若真等到公子被遣往上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届时悔之晚矣!”
嬴子荆看着眼前唾沫横飞的蒯彻。
这蒯彻,毫不掩饰眼中的狂热与野心。明面上是为了我父子二人的安危,实则是想效仿那苏秦张仪,在这乱世将起时,博一个拥立之功,好名留青史罢了。
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先生是不是觉得,若我不接受建议,你就该连夜收拾行囊逃亡了?就如同当年劝谏春申君杀李园的朱英一般?”
楚国春申君晚年宠信李园,李园将妹妹献予春申君,后又转献于楚王,生子立为太子。门客朱英察觉李园之心术,劝春申君早除李园,以绝后患,春申君不听。朱英见劝谏无果,便连夜逃离,说:“我今日不走,日后恐无命可活。”果然,春申君后来被李园所杀,满门抄斩。
蒯彻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拱手道:“公孙明鉴。”
“先生放心,”嬴子荆正色道,“我绝非春申君那般优柔寡断之人,只是此事需从长计议。”
话音未落,外面忽有脚步声响起,门客骞渠疾步入内,当着蒯彻的面躬身禀报:“公孙,安插在楚墨中的细作来报,他们的人已前往兰池宫附近埋伏。”
嬴子荆并未显惊慌之色,反而侧首问道:“先生方才言及当断则断,如今楚墨既动,依先生之见,我当从何处着手,方能在这乱局之中反客为主?”
蒯彻闻言,立刻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公孙,此事关乎重大。那方士卢生近来出入宫禁,最是了解陛下行踪,若楚墨要行刺杀之事,必定会拉拢此人为内应。公孙当速派人控制卢生......”
嬴子荆却神色淡然,嘴角甚至泛起一丝笑意:“先生所虑,我早已安排妥当。”
蒯彻一愣:“公子是说……”
“他此刻已被我的人控制住了。”嬴子荆抬眼看向门外,“来人,将卢生押上来。”
不多时,卢生被两名黑甲卫押至堂前。只见他衣冠不整,面色惨白。见到嬴子荆,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蒯彻见状,先是愕然,继而眼中闪过狂喜之色。他当即整理衣冠,向嬴子荆深深一拜,拜至地面:“公孙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蒯彻佩服至极!”
卢生跪伏于地,浑身颤抖不止。
嬴子荆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方士。他心中涌起一阵恍惚之感,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
前世他也名嬴子荆,是震旦大学最为年轻的秦汉史学者。若非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他此刻应当正埋首于诸子百家的典籍之中。
那是一次在西北进行的抢救性挖掘。暴雨如注,但为了抢救那批秦简,他不顾阻拦冲入了墓坑。
当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卷竹简上的泥土,他辨认出了那是《吕氏春秋》中的《贵公》篇。
简牍残破,唯有一行篆文历经千年风霜。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紧接着,泥石流呼啸而至,世界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待他再次睁开眼时,便发现自己成了这大秦皇长孙嬴子荆。原本的嬴子荆体弱多病,若非自己穿越而来,这具身体早已在这场风寒中死去。
此时距离沙丘之变仅有三年光景。父亲扶苏将被赵高伪造诏书逼死,二世胡亥登基,暴政横行,天下大乱。
他深知自己若不作为,三年后便是死路一条。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
不久后,他在市井之中慧眼识珠,捡回了落魄的蒯彻。此人虽有纵横捭阖之才,却也是把双刃剑,用之得当可安天下,用之不当反受其噬。故这一年来,嬴子荆虽与他谈古论今、剖析朝堂,对其言听计从,实则将这盘棋局中最关键的几步暗棋死死藏着。
今日之事,蒯彻只是刚刚察觉端倪,苦劝自己应对,殊不知,嬴子荆早已料敌先机,更瞒着这位军师,悄无声息地编织好了一张大网。
嬴子荆收回思绪,看向堂下的卢生,缓缓开口:“卢生,你可知罪?”
卢生磕头如捣蒜:“小人知罪,小人知罪!公孙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嬴子荆居高临下,冷冷道:“你在皇大父身边荣宠极盛,求仙问道,所需金银无不应允。那楚墨乃是反秦逆党,你却甘冒灭族之险与之勾结,仅仅是为了黄金百镒?”
卢生身子猛地一僵,瘫软在地:“公孙明鉴……非是小人贪财,实在是……实在是那长生之术,根本就是虚妄啊!”
“陛下求仙心切,近年来越发急躁。”卢生继续说道,“小人曾言海外有仙山,可求长生不老之药。然数载过去,仙山渺茫,耗费巨万,至今一无所获。陛下日前已多次在此事上诘问小人,言语间已有杀意。小人深知那仙药根本求不来,谎言终有被戳穿的一日。”
好一个空手套白狼的方士。仗着皇大父求仙心切,编织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长生梦,耗费国库巨万,如今眼看谎言要被拆穿,为了防止杀身之祸,便准备卷铺盖走人了?
但这失信的代价,可是祖龙的雷霆之怒。
蒯彻在一旁听得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卢生见嬴子荆不语,急忙磕头道:“小人日夜惶恐,食不知味,这才生了逃亡之念。只是咸阳城守备森严,小人虽有离去之心,却无万全之策。恰逢楚墨之人寻上门来,许诺事成之后助小人逃离秦境,并赠予重金。小人也是鬼迷心窍,想着横竖都是一死,不如铤而走险,趁着最后这一次捞上一笔,从此隐姓埋名……”
说到此处,卢生伏地痛哭:“公孙,小人真的只是想活命,这才将陛下行踪卖给了那帮刺客。求公孙开恩,饶小人一命吧!”
嬴子荆听罢,面上露出一丝冷笑。
事情败露不仅想跑,竟然还想借出卖祖龙行踪,去换那楚墨的赏金当盘缠?这如意算盘打得,当真是把人为财死演绎到了极致。
历史上这卢生便是因为畏罪潜逃,才引发了后来的坑儒事件,从而间接导致了扶苏为这些儒生求情,被贬上郡。
蒯彻此时方才长出一口气,他不解问道:“公孙既然拿住了卢生,又知晓了楚墨的行刺计划,为何不直接将其押送廷尉府,或是让其指认逆党?”
嬴子荆负手走到窗前。
“先生,将卢生交给廷尉冯劫,不过是抓几个刺客,杀几个方士罢了。于大局何补?于我父子之危局何解?”
嬴子荆转过身,目光深沉,“楚墨既然要动,那便让他们动。这潭水若是不浑,我又如何能从中摸到大鱼?传令下去,点齐黑甲卫,随我立即前往兰池宫。”
他手扶腰间剑柄,强压心头激荡。
毕竟,唯惊涛骇浪之中,方能钓得真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