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池宫喊杀声逐渐平静下来。
那帮楚墨可能至死也想不到,这场刺杀非但没能伤及皇帝分毫,反倒是自寻死路。
……
此刻,嬴子荆站在兰池宫大殿的血泊中,身后跟着的是全副武装的十几名甲士。
这些甲士的的长戟上沾满了血。
卢生被两名甲士按在大殿角落,瑟瑟发抖,而大殿地上几具尸体鲜血淋漓,到处是破碎的机关弩。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
卢生听见这脚步声,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始皇嬴政缓步从殿后走出,身后四名郎官跟着。这位千古一帝看上去五十岁上下,面容沉毅,身着黑色常服,身材高大,目光冷静。
嬴政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目光又在机关弩上停留了片刻。
“墨家?楚墨?”
“朕没去找他们,他们倒来行刺朕。真当朕老了?”
说完,他目光转向嬴子荆,眼中的寒意消散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欣赏。
“子荆,你来得很及时。”嬴政走到殿中,“若非你带甲士赶到,朕今日怕是要费些手脚。”
嬴子荆收剑入鞘,恭敬行礼,声音不卑不亢:“孙儿不敢居功。皇大父神威盖世,区区宵小岂能伤得了您。孙儿只是恰好察觉到了端倪,不敢怠慢罢了。”
嬴政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他正要说话,忽然看见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卢生,眉头一皱。
“这是……”
话音未落,嬴子荆忽然上前一步,揪住卢生拖到了嬴政面前。方士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只是拼命磕头。
“皇大父,孙儿在咸阳城外截获此僚。”嬴子荆神色冷峻,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杀意,“严刑拷打之下,得知他勾结墨家,泄露了您今日前往兰池宫的消息。孙儿不敢耽搁,立刻带人救驾。这人罪大恶极,请皇大父定夺。”
卢生听见这话,磕头的动作更快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卢生的声音尖利,“是楚墨巨子邓陵岳逼我的!他说除天下之害,兴天下之利,此圣人之事!陛下老了,焚毁百家典籍,残害万民,是为天下之大害,他们威胁说要杀我全家,小人也是被逼无奈,才一时糊涂啊!”
嬴子荆冷眼旁观,心中却是一阵无语。
把卖主求荣说得如此大义凛然,还能硬扯上兴天下之利来给自己脱罪,这老神棍当真是巧舌如簧。墨子他老人家若是泉下知道这事,怕是得连夜掀开棺材板。
嬴政脸色大变。
他盯着地上的卢生,眼中的杀意蔓延。楚墨作乱他并不意外,秦统一天下,楚国抵抗最剧烈,这些亡楚余孽本就是他要铲除的对象。可卢生泄密这件事,却令他格外愤怒。
“好啊!好得很!”嬴政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暴怒,“朕待这帮方士不薄,他们却转头就出卖了朕。这些楚墨余孽,方士奸佞,都该死!”
他猛地一挥手:“传朕旨意给中尉叶由,全城搜捕墨家余孽,生死毋论!还有那帮方士,全部交给廷尉冯劫,给朕好好的审,发现和卢生勾结的,全部活埋!”
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几名郎官应声而出,准备去传旨。嬴政发泄完怒火,深吸口气,脸色才稍微缓和。他看向嬴子荆,眼中又恢复了那丝赞赏。
“子荆,你救驾有功,朕必重赏。”嬴政声音恢复了平静,“现在,你的人退下吧,宣郎中令蒙毅觐见。”
大殿里瞬时安静了几息。
嬴子荆没有动。
不仅没动,而且他身后那十几名甲士反而齐刷刷地上前一步,手中的秦弩抬起,对准了嬴政身边的郎官。
与此同时,大殿的厚重铜门轰然关闭,将这座殿堂彻底封死。
嬴政猛然回头。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瞪得极大,眼中的不可置信只持续了一瞬,便化作了滔天的愤怒,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眼前的局面。
“嬴子荆!”嬴政暴跳如雷,“你想干什么!你想造反吗!”
他身边的几名郎官也反应过来,立刻拔剑护主,却被那十几把秦弩死死对着,不敢轻举妄动。大殿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嬴子荆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嬴政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疯狂,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决绝。
“孙儿不敢造反。”嬴子荆声音很轻,大殿里所有人却听的异常清晰,“只是刚才方士所言有一半是真的。皇大父,您真的老了。”
“放肆!”嬴政暴喝一声,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皇大父想要派父亲去上郡监军,父亲若去了,必是死路一条,孙儿也没法幸免。”嬴子荆继续说着,声音越发平静,“到时候会发生沙丘之变,矫诏赐死,胡亥登基,大秦二世而亡。这样的结局,孙儿不答应。”
嬴政的脸色变了。他盯着嬴子荆,似乎想从这个孙子脸上看出疯癫的痕迹。
嬴子荆轻轻拍了拍手。
殿外的阴影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队全副武装的黑甲卫从侧门鱼贯而入,足有上百人,个个身材高大,手持弯刀,杀气腾腾。这些人的甲胄和制式与寻常秦军不同。他们进殿后迅速站定,将嬴政和他的郎官团团围住。
嬴政原本只是愤怒,可当他的目光扫过他们腰间那标志性的弯刀时,这位始皇帝的瞳孔猛地一缩。
“义渠人!”
嬴政死死盯着那些黑甲卫,猛地转头看向嬴子荆,厉声喝道:“你疯了!这是义渠黑狄氏的余孽!朕当年明明已经将他们斩尽杀绝,你怎敢私自收留他们!”
“皇大父何必动怒。”
嬴子荆面色平静,对于嬴政的暴怒视若无睹,淡淡说道:“孙儿这般做,恰恰是效法大秦祖制。”
嬴政一怔。
“当年商君、张仪、范雎,哪个不是外来之臣?”嬴子荆缓缓说道,“他们在本国不得志,来到秦国便成了柱石。为何?因为他们在秦国无根基,只能与秦王共进退。韩非子说得透彻,人君最该用的,恰恰是这些无所依凭的孤臣。”
他指了指身后那些黑甲卫:“这些人亦是如此。因为孙儿和昌平君有些渊源,所以他们在大秦除了孙儿无人可投,除了死战无路可走。正因如此,他们反而最可靠。”
嬴政盯着他,许久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你倒是看懂了韩非。”
“孙儿只是学了些皮毛。”嬴子荆微微躬身,“但足够用了。”
大殿里沉默了片刻。
嬴子荆从怀中取出一卷空白的竹简,走到嬴政面前的案几旁,将竹简轻轻放下。
“方士误国,墨家作乱,郎中令蒙毅护卫不力,致使陛下受惊过度,龙体抱恙。”嬴子荆字字清晰,“为了不让朝野震荡,不让六国余孽趁机作乱,陛下需要暂时呆在兰池宫休养。”
他缓缓拔出那把染血的长剑,插在竹简旁。
“父亲仁厚,做不来这等事。”嬴子荆直视着嬴政,“孙儿愿代劳。不为自己,只为大秦万世基业。请皇大父成全。”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嬴政看着面前的竹简,看着那把还在滴血的长剑,看着自己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孙子。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手始终按在剑柄上。
许久,他忽然开口,声音反倒平静下来。
“你打算怎么做?”
嬴子荆微微躬身:“孙儿打算遵从皇大父的命令。”
嬴政眯起眼睛。
“方才皇大父下旨,令中尉叶由全城搜捕墨家余孽与方士。”嬴子荆神色如常,“孙儿会亲自督办此事。中尉军掌京畿治安,有了这道旨意,便能名正言顺地调动甲士,控制咸阳城防。”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咸阳防卫分为三个系统,郎中令统领的郎卫护卫宫城,卫尉统辖的卫尉军守卫宫门。唯有中尉军可以在咸阳城内大举调兵。只要掌握了中尉军,便能与郎卫、卫尉军相互制衡。”
嬴政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另外,”嬴子荆抬起头,直视着嬴政,“孙儿还需要章台宫的尚书台。”
“尚书台?”嬴政冷笑一声,“你倒是看得通透。”
尚书台设在章台宫,名义上只是替皇帝处理文书的衙署,实则掌管着整个帝国的奏章往来。天下郡县的奏报,百官的上书,军队的塘报,全都要经过尚书台汇总,再呈递给皇帝。可以说,谁控制了尚书台,谁就扼住了大秦的咽喉。
嬴子荆不卑不亢地说:“皇大父若是在兰池宫养病,朝中奏章总要有人处理。孙儿虽然不才,也只能勉力而为。”
嬴政盯着他看了许久。
忽然,他笑了,越笑越大。
“好!好得很!掌中尉军,控城防,扼尚书台,握天下枢纽。嬴子荆,朕这一生灭六国、平天下,从未向任何人低头。没想到临老了,却被自己的孙儿逼到了绝境。”
他抹了抹眼角,看着嬴子荆。
“朕倒要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嬴子荆看着眼前这位被自己强行退休的千古一帝,心中暗叹:背负这大逆不道的骂名,却是为了给大秦续命,这也算是一种别样的孝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