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板被拍得山响。
“乔正君!你要媳妇不要?!”
喊话混着北风灌进来,像记闷棍敲在乔正君太阳穴上。
他浑身一激灵,从炕上弹了起来。
眼前昏花了好一阵。
土坯墙,漏风的窗户纸,身下硬邦邦的炕席硌得骨头生疼。
空气里一股子柴火灰混着霉味的呛人气儿,直往鼻子里钻。
他狠狠揉了揉刺痛的眉心。
——不对。
他记得清清楚楚,上一秒还在天山冰川上,拽着遇险的登山者往安全地带撤。
雪崩的白浪兜头盖脸扑过来,天地一暗,就再没知觉了。
所以……这是没死成,还是死透了又活了?
乔正君,抖乐平台坐拥千万女粉的荒野求生大镖客,那八十八位黑丝长腿求生团小姐姐曾是他行走江湖的勋章。
现在,这勋章没用了。
他成了1980年东北靠山屯的乔正君。
二十五岁,光棍一条。
爹妈早没了,是爷爷拉扯大的。
三个月前,爷爷积劳成疾,也走了。
原主那倒霉蛋,昨晚没扛过这场冻,悄没声儿地去了,留给他一具冰凉的身子和满脑门子官司。
亲戚们早把老屋搬得底朝天,就剩这间山脚下的破木刻楞房,四处漏风。
“哐!哐!哐!”
“乔家小子!开门!我……你赵二叔!”
乔正君深吸一口气。
前世在绝境里练就的本能压倒了混乱,三秒内,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抓起炕边那件补丁摞补丁、硬得像铁板的棉袄套上,赤脚踩地。
“呵——”
一口白气哈出去,在冷空气里拉出半米长的雾带。
刺骨,但比雪山上的鬼门关,终究是暖和多了。
他拉开门。
“吱呀”一声,卷着雪沫子的风劈头盖脸扑进来,门外站着三个人。
领头的是靠山屯生产队长赵福海,人唤赵二叔。
方脸盘缩在狗皮帽子里,胡茬上挂着亮晶晶的冰碴。
他身后,紧挨着站了俩姑娘,都穿着洗得发白、臃肿的棉袄,围着同色的灰围巾,像雪地里两株瑟瑟发抖的草。
高个的那个,眉眼清凌凌的,像山涧里刚化开的泉水。
鼻尖冻得通红,一双眼却沉静,此刻正抬起来,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她肩背挺得笔直,手指关节有薄茧,是干过活的;
可脖颈那段皮肤,在灰扑扑的围巾边上露出一截,细白得晃眼,绝不是这黑土地里风吹日晒能养出来的。
矮点的圆脸姑娘躲在她身后,只露半张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瞪得溜圆,里头全是怯。
乔正君认得。
屯子里来了不到俩月的知青姐妹花,姐姐林雪卿,妹妹林小雨。长得是真扎眼,他早注意到了。
三天前,他还抠抠搜搜省下半块从公社分来的野猪肉,央了赵婶去“走动走动”。
“二叔,这一大早的,风跟刀子似的。”
乔正君侧身让人进屋,顺手把破木门掩上,好歹挡些风,“您不搁家搂着赵婶焐被窝,跑我这山旮旯喝西北风啊?”
“滚犊子!”
赵福海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跺跺脚上的雪,掏出烟袋锅子,捏在手里搓了半天,却没点。
他瞅瞅乔正君,又瞥一眼旁边垂着眼的林雪卿,喉咙里清了清。
“正君啊,二叔不跟你绕弯子。”
他声音压低了些,“这俩闺女……家里出大事了。爹妈都没了,在这儿,举目无亲。”
乔正君没吭声,走到灶台边拿起水瓢。
缸快见底了,瓢底蹭着缸底,发出沙沙的涩响。
他耳朵却竖着,前世在荒野里练出的敏锐,让他捕捉着屋里每一丝动静。
林雪卿的呼吸很轻,但节奏稍微有点快。
她在紧张。
“昨儿个,公社转来封信。”
赵福海烟杆虚指了指,“是她爹老战友写来的,托我给寻个可靠人家,照应照应。我琢磨了一宿,”
他顿了顿,目光在乔正君家徒四壁的屋里扫了一圈,“整个靠山屯,数来数去,就你这儿……最合适。”
乔正君把水瓢搁回缸沿,转过身,脸上没啥表情:“二叔,您瞅瞅我这窝。”
“炕席都快漏成渔网了,耗子进来都得含着眼泪走,临走还得啐口痰骂句穷鬼。我拿啥照应人?”
他摊了摊手,一脸无奈。
“我能干活。”
声音轻轻柔柔的,却像颗小钉子,稳稳砸在地上。
林雪卿往前挪了极小半步,抬起头,目光不闪不避,直直看向乔正君:“砍柴,挑水,做饭,缝补,我都会。”
“小雨也能帮忙捡柴火,看灶膛……我们只要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有口稀的喝就行。”
话说完,她耳根子连着一小片脖颈,迅速红透了。
可那眼神,硬是没躲。
这些日子在知青点,她们姐妹成了“克死爹妈的天煞孤星”。
饭被恶意克扣,晾出去的衣服莫名被划破口子,指指点点从未断过。
昨晚看着妹妹在薄被里冻得牙齿打颤,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这才咬咬牙,花光了身上仅有的十块钱积蓄,辗转求人,才搭上了赵二叔这条线,站到了这扇门前。
眼前这男人,个子很高,模样周正,沉默站在那儿,身上有股奇特的劲儿,像是读过书的文气底下,压着猛兽似的野性。
直觉告诉她,这或许是个……能指望的人。
“听听!听听!”
赵福海立马接上话,转身拿烟杆不轻不重地抽了下乔正君胳膊,“多好的姑娘!”
“人家不嫌你穷!”
“你小子倒拿起乔来了!”
乔正君没躲,反而皱起眉:“二叔,不是我不愿意。是我奶奶那边……”
原主那奶奶,心偏到胳肢窝了。
老爷子一走,她就领着大伯一家,把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卷了个干净,还放话出来,说这房子迟早也得收回去。
这两个月,没少来闹腾。
“啪!”
赵福海把烟袋锅子往炕沿猛地一磕。
“这事,二叔给你撑腰!”
他嗓门提了起来,“今天你要是点了头,我立马跑公社把手续办了!”
“回头就开家族会,白纸黑字,分家!”
“那老太太再敢来胡搅蛮缠,我拿生产队的名义压她!”
话说到这份上,火候到了。
乔正君摸着下巴,沉默了三秒。
房子是破,但木刻楞的结构还结实。后头就是山,资源不缺,凭他荒野求生的本事,饿不死人。
多两个人,多两双手,未必是累赘。
最关键是,赵二叔这“分家”的承诺,是解决原主身后那摊烂账的一把快刀。
“行。”
他就吐了一个字。
林雪卿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像是卸下了千斤重的担子。
赵福海咧嘴笑了,拍拍他的肩:“痛快!我这就去公社!”
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林雪卿道,“雪卿啊,你们姐俩先在这儿安顿。晚半晌,我一准儿把证明带回来!”
木门关上,将风雪声陡然隔在外头。
屋里骤然安静,只剩灶膛里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火,偶尔“噼啪”轻响一声。
林小雨轻轻拽了拽姐姐的衣角,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姐,他……他看着不像坏人。”
林雪卿没说话,只是静静打量着这间屋子。
空,是真空;破,也是真破。
但奇怪的是,屋里竟有种刻意的整齐。
墙角的柴火码得棱角分明,仅有的几件破家具摆得端正,炕上那床补丁摞补丁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
不像个懒散光棍汉的窝。
乔正君也在观察她们。
林雪卿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发硬,但身段是遮不住的窈窕。
妹妹林小雨的棉鞋,鞋尖开了胶,用粗麻线歪歪扭扭地缝过,线脚粗粝。
前世在荒野,他见过太多被逼到绝境的人。
这姐妹俩身上,就有那种“弦已绷到最紧,但硬是还没断”的气息。
“坐吧,炕沿上暖和点。”
他指了指,“灶上还有点玉米糊,热热就能吃。垫垫肚子,一会儿我带你们去知青点搬行李。”
林雪卿怔了怔:“现在就去?”
“趁热打铁。”
乔正君蹲下身,熟练地往灶膛里添了把细柴,拿烧火棍轻轻一拨,“有些事儿,拖久了,别人就当你软柿子好捏。”
火苗“呼”地一下窜起来,橙红的光映亮了他半边侧脸,鼻梁挺直,下颌线绷着。
林雪卿看着那跳动的火光,再看向这个沉默拨火的男人,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忽然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也许……在这冰天雪地里,真能劈出一条活路来。
玉米糊粗糙的香气在冰冷的屋里弥漫开时,乔正君心里已经盘算好了第一条进山路线。
家里一下子添了三张口,米缸里那点能数清的米粒可顶不了几天。
前世他能从绝境里带队伍爬出来,这辈子……
他望着窗外苍茫的山林,搓了搓冻僵的手指。
咱就在这冻死过人的老冰窟窿里,用这双手,给信咱的人,挣出一个暖和和的将来!
玉米糊很快见了底,胃里有了点暖意。
乔正君抓起床脚冰冷的背篓和柴刀,挎上肩:“你们在屋里暖着,锁好门。我去后山转转,看能不能弄点吃的。”
必须赶在大雪封山前,搞到至少三天的嚼谷。
林雪卿站起身:“搬行李的事……”
乔正君在推门前回头,风雪已经在他身后扬起:“等我回来。你们的东西,一件都不会少。”
林小雨却在这时,极小声地、带着哭腔补了一句:“姐,咱们的箱子……还让她们锁在知青点仓库里呢。”
乔正君脚步一顿。
他没回头,只是肩背的线条似乎更硬了些。
下一刻,他侧身,闪进了茫茫风雪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