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把靠山屯从黑夜中惊醒了。
那声音不是一声两声,是一大片。
从后山林子里压过来,凄厉得扎耳朵,少说有五六匹,越来越近。
乔正君手已经攥住了桌边的柴刀。
林雪卿俏脸煞白,手指掐进他胳膊里:“正君……”
“没事。”乔正君声音压得低,像从喉咙底滚出来,“狼进不了屯。”
可他心里门儿清。
这节气,饿红眼的狼群,什么事干不出来?
去年冬,隔壁屯的狼跳进羊圈,一晚上放倒了十几头羊。
他轻拍林雪卿的肩膀,迅速起身,从墙上摘了弓和箭袋。
袋里十支箭,都是这些天削的荆条,尖头拿火燎过,硬是硬,比不得铁箭头,但捅进肉里,照样是个血窟窿。
“在家待着,门闩死。”他回头对林雪卿说,“不是我叫门,谁喊都别开。”
“你要出去?”林雪卿急了,声音发颤,“外头全是狼!”
“得去瞅瞅。”乔正君没回头,“狼真要进屯,得有人顶上。”
话没落地,他拉开门闩,侧身闪出去,反手又把门扣死。
屯子里已经炸了锅。
有人敲锣,哐哐的响;有人举着火把往外冲,人影乱撞;狗吠得嗓子都劈了。
乔正君朝动静最大的西头跑。
那儿挨着林子。
火把光把雪地照得惨白,也照见了地上那两滩东西。
是血,还没冻瓷实,在雪里泅开两大片暗红,扎眼。
王德发和乔正邦躺在血里,浑身没一块好肉,嚎得不像人声。
王德发捂着左手,四根指头血肉模糊,小拇指不知去向。
乔正邦更惨,棉裤被撕烂,右半边屁股缺了一大块,白森森的骨头碴子露在外头,随着他哆嗦一颤一颤。
刘桂花瘫在一边,拍着大腿哭号:“我的儿啊!”
“天杀的狼啊!”
周围挤满了人,七嘴八舌,声音发慌:“吓死人了!那狼,跟疯了似的!”
“亏得咱们听见响动出来,再晚点,这两人就交代了!”
“咋回事?狼咋敢进屯了?”
赵福海也在,脸黑得像锅底,正吼着指挥几个壮劳力:“快!抬卫生所!老张,跑步去公社打电话,叫救护车!”
“赵队长。”乔正君拨开人群走过去。
赵福海看见他,像见了主心骨,急声道:“正君!你快给看看,这狼……”
乔正君没吭声,蹲下身,手指划过雪地上的爪印。
印子乱得很,至少四匹狼的脚印,其中一溜右前腿的印子浅。
是个瘸子。
是那头瘸狼。
它领着狼群,杀回来了。
“是头狼。”乔正君站起来,拍拍手上的雪末,“右眼带疤那匹。它记仇。”
赵福海倒抽一口冷气:“记仇?你是说……”
“上回在我那儿吃了亏,找补来了。”乔正君望向黑黢黢的林子,“没寻着我,就咬了别人。”
“那眼下咋整?”
“没走远。”乔正君侧耳,远处的狼嚎还在飘,但听着在挪地方,“在屯子外头打转,保不齐还得来。”
“还来?”旁边一个老汉腿肚子转筋,声音打抖,“那、那可咋办啊?”
乔正君没接话,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
他看向赵福海,眼神沉静:“赵队长,把人拢起来,抄家伙。火把越多越好,狼惧火。”
“中!”赵福海转身就吼,“老少爷们儿都听好了!
家有火把的全拿出来!
带把的,拿上趁手的家伙,跟我去屯口!”
人群骚动一阵,很快动了起来。
这节骨眼上,没人敢躲。
狼都进屯咬人了,下一个指不定轮到谁家。
乔正君走在前头,弓握在手里,指节绷得发白。
他没想到狼群的报复来得这么急,更没想到会找上王德发和乔正邦。
这两货,死了活该,可死在屯里,就是天大的麻烦。
况且,狼这玩意儿,一旦尝过人血的腥,就再也收不住嘴了。
必须了结它们。
屯口聚了二十多条汉子,柴刀、铁锹、锄头攥得死紧,还有几杆老土枪。
火把的光映红了半边天,也照亮了屯外那片白茫茫的雪地。
雪地里,四匹狼站在五十步开外,绿莹莹的眼珠子盯着屯口。
打头的正是那头疤眼头狼,右眼的疤痕在火光下扭动着,格外瘆人。
它身边蹲着三匹,体型小些,可那股狠劲,一点不输。
“娘咧……”有人腿软,往后缩了半步。
乔正君举起弓,弦拉满,荆条箭的箭头稳稳对准头狼的咽喉。
但他没松手。
距离太远,这自制的箭,飞过去也没力道。
得等它们再近点。
头狼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没扑上来,只在原地踱着步子,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呜噜声,像在磨牙。
它在等什么?
乔正君心头猛地一紧,回头急问赵福海:“屯里别处有人守着吗?”
“有,我让老李带了几个去东头守……”
话没说完,屯子东头猛地炸开一片惊叫,混着狼嚎!
“声东击西!”乔正君脸色骤变,“头狼在这儿牵制咱们,别的狼抄后路了!”
他扭身就往东头狂奔。
赵福海也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吼:“快!都跟上去!”
人群呼啦啦涌向东头。
东头是屯里的牲口区,圈着十几头牛、二十多只羊。
等乔正君他们冲到,已经晚了。
圈门被撞得歪在一边,两匹狼正在羊群里扑杀。
羊吓得咩咩乱窜,地上已经躺倒两只,喉咙被撕开,血汩汩往外冒。
“畜生!”一个老汉眼睛红了,抡起铁锹就要扑上去。
“别莽!”乔正君一把拽住他胳膊,“火把!用火把!”
他夺过旁边人手里的火把,铆足劲朝羊圈门口扔去。
燃烧的柴火砸在雪地上,火焰“呼”地窜起来,堵住了狼的退路。
两匹狼被火光惊得一跳,放弃了羊群,扭头想跑,退路却被火封死了。
乔正君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空隙,拉弓,放箭。
“嗖——”
第一箭擦着狼的肩膀飞过,钉进雪里。
第二箭紧随而至,“噗”一声扎进后腿。那狼惨嚎着翻滚倒地。
另一匹狼见了,发了疯似的用身子猛撞圈墙,想把墙撞塌。
可土墙夯得结实,它撞了两下,墙没事,自己倒撞得晕头转向。
乔正君第三箭已到,正中脖颈。
两匹狼倒在血泊里,抽搐几下,没了声息。
“死了!狼死了!”有人激动地喊。
乔正君却松不下这口气。
他扭头看向屯口方向。
那头疤眼头狼,还在那儿。
“留几个人收拾,剩下的,跟我回屯口!”他喝道。
人群又呼呼啦啦往回奔。
屯口,头狼已经不见了。
雪地上留下一溜脚印,歪歪扭扭,通向后山林子。
“跑了?”赵福海喘着粗气问。
“没跑远。”乔正君盯着那行脚印,“它在等。”
“等啥?”
乔正君没答。他握紧弓,踩着那脚印,一步步往前走。
走出十几步,他停了。
前方三十步外的一个小雪坡上,头狼站在那儿,黄澄澄的眼珠子在黑暗里像两盏鬼火。
它身边,又多了一匹。
正是那匹瘸腿的。
五匹狼,折了两匹,还剩三匹。
最要命的两匹,还在。
头狼盯着乔正君,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混着风雪声,像挑衅,又像诅咒。
乔正君再次举弓。
头狼不动。
乔正君也不动。
一人一狼,在风雪夜里僵持。
火把的光被风吹得忽明忽灭,人影和狼影在雪地上拉长、扭曲。
四周静得吓人,只有火星子噼啪爆开的细响。
乔正君扣着弓弦的手指,微微沁出了汗。
这个距离,箭能到,但准头没把握。头狼太精,一直在小幅度挪动,不给他锁死的机会。
他在等。
等头狼先动。
风越刮越猛,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生疼。
头狼终于动了。
可它没扑,而是仰起脖子,朝着黑沉沉的夜空,发出一声拖得老长的凄厉嚎叫。
那声音穿透风雪,传得极远。
紧接着,林子深处,远远近近,响起了应和的嚎声。
不止一声,是好多声,叠在一起。
乔正君的心直往下沉。
还有狼。
头狼在叫增援。
“回屯!”他猛地扭头嘶吼,“守住屯口!快!”
人群慌慌张张往回退。
乔正君断后,一步步倒退,眼睛死死焊在头狼身上。
头狼没追,就站在坡上,看着他退。
那眼神,冰一样冷,像是在看一个迟早要进肚的死人。
乔正君退到屯口,和众人汇合。
赵福海脸白得像纸:“正君,咋办?要是再来一群……”
“来不了一群。”乔正君声音发干,但很稳,“这片林子,养不起那么多狼。刚那叫声,有远有近,是虚的。”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但头狼确实在叫帮手…它不会罢休。”
“那……”
“守夜。”乔正君斩钉截铁,“轮班,火把不能熄。”
“熬到天亮,狼自会退。”
赵福海点头,赶紧去安排人手。
乔正君没挪窝,他在屯口的石磨盘上坐下,弓横在膝头,眼睛望着远处黑夜。
林雪卿不知何时来了,端着一碗滚烫的姜汤:“趁热喝。”
乔正君接过来,没客气,几口灌下肚。
一股暖流从喉咙滚到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
“你不回?”他问。
“我陪你。”林雪卿挨着他坐下,声音轻轻的,“小雨在赵大松家,睡得踏实。”
乔正君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着。
远处的狼嚎,时有时无,听着是渐渐远了。
头狼真退了?
乔正君不信。
他在等。
等一个机会。
一个能把这祸根,连皮带骨彻底剜掉的机会。
天快亮的时候,那机会没等来,却等来了别的。
守夜的人困得东倒西歪,火把也烧得只剩下红炭头。
屯口除了乔正君和林雪卿,没几个清醒的。
就在这时,屯子东头,又炸起一片惊惶的叫喊。
“狼!狼又来了!”
乔正君像弹簧一样蹦起来,抓起弓就冲。
林雪卿想跟,被他一把按在原地:“守着火!别让灭了!”
他冲到东头,看到的却不是狼。
是王德发他爹,王会计。
老头儿站在羊圈门口,脸拉得老长,手里捏着几张纸,抖得哗哗响。
他旁边站着两个公社干部模样的人,还有几个挎着步枪的民兵,脸色都不善。
“乔正君!”王会计看见他,声音尖得能划破冻硬的空气,“你干的好事!”
乔正君刹住脚步,眉头拧紧:“啥意思?”
“昨晚狼进屯,伤人,祸害牲口!”李会计把手里那几张纸抖得山响,“公社决定了。”
“这一切,都是你私自打狼,引来的报复!”
他往前逼了一步,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
“你,要负全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