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从冻土里往上渗,钻透单薄的解放鞋底,脚趾渐渐失去知觉。
乔正君看着老槐树下黑压压的人头。白雾从一张张嘴里呵出来,混成一片浑浊的灰。
王守财的脸在雾里浮着,铁青,阴沉。
他身后,三个民兵肩上的步枪泛着冷硬的油光。
枪托抵肩的位置,磨得发亮——去年隔壁屯老吴头,就是被这种枪托一下撂倒的。
乔正君当时在场,听见骨头折断的脆响,像干柴。
人群在往后缩。
王守财的眼锋扫到谁,谁就往后退半步,鞋底蹭着冻硬的土地,沙沙的。
乔正君喉咙发干。
他知道这不是调查。
这是拿人。
王德发被狼啃了,王守财得找人填这个窟窿。
而他,刚和大伯家断了亲,又打了狼,是现成的靶子。
“乔正君!”
王守财的声音劈开晨雾,又冷又硬,像冰碴子砸在地上。
“昨晚狼群进屯,咬死两只羊,咬伤两人——这责任,你得负全责!”
耳朵里嗡的一声。
人群骚动起来。
“凭啥……”极小的声音,话尾被猛地掐断。
是赵福海。
整个屯子,大概只剩这位老队长还敢替他出半声。
“王会计!”赵福海的声音在抖,不是怕,是气的,“你这话亏不亏心?昨晚要不是正君……”
“赵队长!”
王守财猛地转身,背脊挺得溜直,嗓门拔得老高,在清冷的早晨格外刺耳。
“大家伙儿都想想——狼群为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某些‘丧门星’进了咱屯子才来?!”
他手一挥,像在驱赶什么:“乔正君为啥会打狼?他哪学的这门手艺?我看这事儿,从一开始就透着邪性!”
脊背窜上一股凉意。
乔正君缓缓抬头,视线扫过人群。
那些脸——张大爷,他上个月刚帮人修过漏雨的屋顶;
李婶子,他分过狼肉让她给生病的小孙子熬汤;
栓子、二狗,一起在田埂上分过旱烟抽……此刻,都避开了他的目光。
有的低头看鞋尖,有的扭头望别处,有的只是木然地、空荡荡地看着前方。
像一堵无声的墙。
“王会计…”他开口,声音比自己想的要稳,只是每个字都像从冻僵的嘴唇里挤出来,砸在冻土上,“你说狼是我引来的,证据呢?”
“还要什么证据?!”王守财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带着隔夜的烟臭味,“你打了狼,狼来报仇,天经地义!这就是证据!”
乔正君往前踏了半步,冻土在脚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他逼视着王守财那双浑浊的眼:“那天经地义——狼为啥不来找我,偏去找王德发和乔正邦?”
王守财眼皮一跳。
人群里有窸窣的议论。
“都给我闭嘴!”王守财猛地挥手,“乔正君,你别在这妖言惑众!公社的文件都下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抖得哗哗响,在人群头顶晃过。
乔正君眯起眼——红章,是真的。
打印的字,官腔十足。
他心里冷笑。
章盖得真快。
狼是昨晚来的,文件是今早到的。
这效率,怕是连夜赶出来的。
“看见没有?”
王守财把纸往赵福海怀里一塞,“私自猎杀狼群,破坏生态平衡,导致狼群报复性袭击!这是严重的个人主义错误,必须严肃处理!”
他转向民兵,手一挥:“还愣着干什么?把人控制起来!”
三个民兵哗啦上前。
解放鞋踩在冻土上,声音沉闷结实。
枪托在手里攥着,紧了松,松了紧。
赵福海急了,一把拦住:“王会计!文件是文件,可咱得讲理啊!正君他……”
“讲什么理?!”王守财的脸彻底撕开了,那层虚伪的平静裂开,露出底下狰狞的东西,“赵福海,今天谁敢拦,就是同犯!一起押走!”
“王守财!”赵福海猛地踏前一步,瘦高的身板绷得像张弓,“你一个公社会计,谁给你的权力拿人?!还能调动武装部的民兵?!”
王守财脸皮抽搐,阴鸷地扫他一眼,随即冷笑,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更挺括的纸,抖开——盖着武装部的红章。
“看清楚了!刘海中刘连长的亲笔批示!”
他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得意,“‘授权公社会计王守财同志……必要时可调动民兵……’赵队长,你还有话说吗?”
赵福海盯着那张纸,脸色一点点变白。
刘海中——武装部二连长,王守财的远房表亲,护短在公社是出了名的。
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颓然退后半步。
不是怕王守财。
是怕那张纸背后,那个护短又霸道的刘连长。
世界死寂。
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民兵逼近的脚步。
“绑上!”王守财厉喝。
粗糙的黄褐色麻绳掏了出来,在晨光里像条僵死的蛇。
手腕被铁钳般的手抓住,捏得骨头生疼。
麻绳绕上来,第一圈,粗糙的纤维狠狠磨着皮肤。
就在这时——
“等等!我还有话说!”
尖利的声音像玻璃划破寂静。
刘慧挤了进来,穿得齐整,半新的花棉袄,脸上抹了雪花膏,香得刺鼻。
眼睛却肿得像烂桃,怀里紧紧抱着团毛茸茸的东西。
“王叔!赵队长!大伙儿都看看!”她哭着把东西举高。
那是个灰褐色的小东西,蜷缩着一动不动。
“我这狗崽养了两个月,昨晚活活让狼吓死了!乔正君,这都是你造的孽!”
她转向人群,眼泪说来就来,“乡亲们评评理!多乖的狗崽啊……早上摸的时候,身子都硬了!”
有人探头看。
乔正君也看。
那东西蜷着,毛茸茸的,但耳朵……尖得不像狗。
刘慧的手指,一直死死护着那东西的脖子,手背青筋凸起。
像是在怕它叫出声?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划过——狼崽!
麻绳正勒进肉里,火辣辣地疼。
但乔正君忽然冷静下来。
破绽就在刘慧怀里,他得让她自己露出来。
“刘慧同志,”他开口,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发颤,“你说这狗崽是吓死的?”
“对!就是你引来的狼吓的!”
“我能看看吗?”
他眯起眼,“我爷爷当过兽医,我学过两手。要是真吓死的,公社或许能给点补偿。要是病死的……那可就两说了。”
刘慧一愣,随即把东西往怀里死死一缩,整个上半身都弓起来护住:“不用你看!都死了,看有什么用?!”
“看看总没坏处。万一是别的死因,你别吃亏。”
“我说不用就不用!你离我远点!”刘慧猛地后退,声音尖得刺耳。
王守财立刻喝道:“乔正君!你想干什么?毁灭证据?!”
“我就想看看死因。”乔正君转头盯住他,随即提高声音,冲人群道,“还是说……你们不敢让我看?”
人群静了一瞬。
那些愤怒的脸,此刻有些茫然,有些迟疑。
是啊,看一眼怎么了?
刘慧脸色唰地白了。
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不活了!乔正君欺负人!他害死我的狗,还想污蔑我!王叔,你要给我做主啊!”
哭声凄厉,撕扯着清晨的空气。
同情瞬间又倒向她那边。
“乔正君你够了!”
“绑走!赶紧绑走!”
民兵手上用力,麻绳猛地收紧。
第三圈,要打结了。
就在这时——
呜。
一声。
很轻,很弱,像幼猫的哼唧。
但乔正君听见了。
所有人都听见了。
刘慧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低头看怀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怀里那团东西,动了。
不是挣扎,是本能地蜷缩,喉咙里又发出一声呜咽。
呜……那绝不是狗叫。
乔正君猛地提高声音,那声音冲破晨雾,砸在每个人耳膜上:“死透了的狗,还会抽搐?还会呜咽?!”
他转向人群,手腕被勒得生疼,但他不管了:“乡亲们!你们都听见了!那根本不是狗!是狼崽子!”
人群轰然炸开。
“狼崽?!刘慧养狼?!”
“怪不得狼群会来!是来找崽子的!”
王守财脸色大变,嘴唇哆嗦:“乔正君!你少在这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让大家看看就知道了!”
乔正君扫视一张张震惊的脸,“刘慧同志,你敢把它放下,让大伙儿认认吗?要真是狗,我乔正君今天认打认罚!要是狼——”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钉子砸进木头:
“那你得给全屯子一个交代!”
刘慧浑身发抖,抱着狼崽的手直打颤,指甲掐得那小东西吃痛地“嗷呜”一声。
她彻底慌了神。
王守财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就算……就算这是狼崽,那也是刘慧同志不懂事,捡错了!跟狼群进屯是两码事!”
“两码事?”乔正君笑了,笑得让人心底发冷,“王会计,狼的鼻子比狗灵十倍。母狼丢了崽子,能追出几十里地。”
他盯着刘慧:“你把狼崽抱回家,就等于把狼群引到了你家门口。”
然后,他转向人群,声音清晰而冷静:“而王德发和乔正邦——昨晚,正好在她家喝酒。”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老槐树下。
所有人都明白了。
那些愤怒的、扭曲的脸,此刻变得茫然,继而惭愧,最后,怒火转向了瘫坐在地的刘慧和脸色铁青的王守财。
赵福海趁机上前,一把扯开乔正君手腕上还没系死的麻绳。
粗糙的绳索松开,留下一圈深红的勒痕,火辣辣地疼。
“王会计,事都清楚了。”赵福海声音沉了下来,“狼群是刘慧引来的,跟正君没关系。这事,该了了。”
王守财咬牙,脸黑得像锅底,却还不甘心:“就算狼崽是刘慧的,乔正君私自打狼也是事实!这个责任,他跑不了!”
“我打狼是为了护屯。”乔正君揉着手腕,看着那圈刺目的勒痕,“昨晚我要不动手,死的就不止是羊?”
“你……”
王守财还要争辩,远处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
一辆军绿色吉普车卷着尘土,吱呀一声停在人群外。
车门打开,李开山主任跳下车,目光一扫,先落在那三个民兵的臂章上,眉头立刻皱紧了。
“武装部的人?谁调的?”
王守财赶紧小跑过去,腰弯得低低的:“李主任,您怎么来了?是……是刘连长批示的,说狼患严重……”
“刘海中的批示?”李开山打断他,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回去告诉他,这边的事,我管了。”
他这才看向场内,目光先落在乔正君身上,眉头松开了些:“正君,没事吧?”
这一声“正君”,叫得所有人一怔。
王守财僵在原地,脸上的肉抽了抽。
“没事。”乔正君摇头,手腕上的勒痕还在发烫。
李开山点点头,随即转向瘫坐在地、面无人色的刘慧,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刘慧同志!”
刘慧浑身一颤,抱着狼崽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你身为知青宣传干事,隐瞒事实,私养狼崽,引发狼患,还试图诬陷同志,混淆视听!”
李开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从今天起,停职检查!交出你手上的所有工作,回去写深刻检讨,等候组织进一步处理!”
刘慧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李开山不再看她,又冷冷扫了王守财一眼:“王会计,你的问题,公社纪委会另行调查。”
王守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话,低头哈腰地应了声“是”。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个个屏息垂目,不敢出声。
李开山这才又拍了拍乔正君的肩膀,力道很重:“是块硬骨头。好好回家歇着,这事到此为止。”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刘连长那边,我去说。不过,他那人……记仇。往后自己当心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