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任的话像块冻石头砸进冰窟窿,溅起的不是水花,是死寂。
刘慧抱着那只还在呜咽的狼崽子,脸色白得像刚刷的墙皮。
王会计僵在那儿,嘴唇哆嗦得像秋风里的树叶,愣是吐不出一个字。
围观的社员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想到。
这弯拐得这么急,这么陡。
“李、李主任……”王会计终于把舌头捋直了,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中间……兴许有些误会……”
“误会?”李主任眼皮一撩,眼神刀子似的刮过去,“我站这儿听了半晌。
你们要把正君押送公安局,因为他‘引狼入室’。
现在水落石出了,狼是刘慧引来的,怎么,这就不作数了?”
“作数!当然作数!”
王会计额头冒汗,在冷风里蒸出白气,“刘慧同志确实犯了错误,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可乔正君私自打狼也是事实,这……”
“打狼是为了护住集体财产。”
李主任截断话头,字字砸实,“这事,武装部已经备案了。
正君是我们特聘的山林向导,他那是正当防卫,合情合理合法。”
“向导?”
王会计嗓子眼发紧,“他……他是武装部的向导?”
“怎么,你有意见?”李主任瞅着他。
“没、没有!”王会计忙不迭摆手,“我就是……就是没想到。”
他真没想到。
乔正君一个穷猎户,闷不吭声的,什么时候攀上了武装部这棵大树?
再看李主任这架势,分明是要把他护在翅膀底下。
这下麻烦了,麻烦大了。
李主任不再看他,转向乔正君:“正君,来。”
乔正君走过去。
李主任的手拍在他肩上,不重,但那股劲儿透过棉袄扎扎实实传过来:“昨晚的事,我听说了。
一个人对三头狼,还能护住屯子,是条汉子。
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狼患还没除。头狼跑了,瘸狼也溜了。
它们尝过了人血的腥,开春前,必须把这窝祸害连根拔了。”
乔正君点头:“明白。”
“所以,”李主任声音拔高,震得老槐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武装部决定,正式聘请乔正君同志担任剿狼行动的特邀向导。
负责带路、侦查、制定方案。
靠山屯全力配合,这是关系到集体安全的大事,谁也不能扯后腿!”
这话既是任命,也是敲打。
敲打王会计,敲打刘慧,敲打所有心里揣着小算盘的人。
乔正君现在背后站着武装部,动他,就是跟武装部过不去。
王会计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活像开了染坊,到底没敢再吱声。
刘慧抱着狼崽子,脑袋埋得低低的,眼泪吧嗒吧嗒砸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悔的。
李主任又看向赵福海:“赵队长,屯里的损失,武装部会向上头申请补偿。
咬死的羊,按市价折算。
受伤的人,医药费武装部担一半。”
赵福海长长舒了口气:“谢谢李主任!”
“用不着谢我。”李主任摆摆手,“这是分内的事。不过——”
他目光转向刘慧:“刘慧同志私自养狼崽,引狼入室,造成重大损失。
这个责任,必须追究。
王会计,你是公社的人,这事该怎么处理,你看着办。”
王会计牙根咬得发酸:“是,我一定严肃处理!”
他心里门儿清。
李主任这是在给他递梯子。
让他处理刘慧,保全双方的脸面。
他要是不识抬举,下一个被处理的,保不齐就是他自己。
“那就这么着。”李主任看了看腕上的表,“我还有事,先回公社。
正君,明天上午来武装部报到,咱们细说剿狼的事。”
“好。”乔正君应道。
李主任带着战士上了车。
吉普车轰隆一声,卷起漫天雪沫子,消失在屯子口。
人群慢慢散了。
王会计拽着刘慧的胳膊,压低声音训斥着什么,刘慧哭得更凶了,肩膀一耸一耸的。
赵福海吆喝着人收拾羊圈,处理那两只死羊。
乔正君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胸腔里那口憋了许久的气,终于缓缓吐了出来。
这仗,他赢了。
可代价是。
他把自己彻底绑上了武装部的战车,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比孤狼更凶险的剿杀。
但值。
至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暂时站稳了脚跟。
他转身往家走。
回到家时,林雪卿正坐在炕沿发愣,眼睛肿得核桃似的,显然哭狠了。
林小雨趴在她腿上,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看见乔正君进门,林雪卿猛地站起来:“正君……你、你没事吧?”
“没事。”乔正君走过去,把她按回炕沿,“都了了。”
“真的?”林雪卿不敢相信,“王会计他们……”
“他们不敢再闹了。”乔正君说,“李主任来了,任命我当向导,负责剿狼。”
林雪卿愣住了:“向导?那……那不是更险?”
“险,但值。”乔正君看着她,“有了武装部这层关系,往后没人敢轻易动咱们。”
林雪卿咬着嘴唇,眼泪又涌出来:“可我不想你去冒险……昨晚那些狼,太骇人了……”
乔正君沉默了几秒,伸手,用粗粝的指腹轻轻抹掉她的泪:“别怕。我心里有数。”
他的手很糙,刮过皮肤有点疼,可动作却轻得像羽毛。
林雪卿看着他,忽然想起昨晚他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想起他拉弓时那双沉静得吓人的眼睛。
这个男人,和她从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不莽撞,不逞英雄。
他每一步都像下棋,每一箭都算好了落点。
这样的男人,让人心安,也让人心疼。
“那……你要当心。”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嗯。”乔正君点头,“我会的。”
他看了眼窗外,日头已经偏西了。
“做饭吧。”他说,“吃完饭,我还得准备点东西。”
林雪卿点头,起身去了灶房。
乔正君坐在炕沿,取下墙上那张弓,指腹摩挲着弓弦,试了试松紧。
又解下箭袋,一支一支检查箭杆。
箭还剩八支,不够。
他需要更多箭,需要更好的弓。
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
前世在荒野里挣扎求生时,他做过陷阱,熬过毒药,削过各式各样的杀器。
那些浸在骨头里的本事,现在该派上用场了。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赵福海来了。
他脸色复杂,进屋后第一句话是:“正君,你小子……真行。
什么时候搭上李主任这条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