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口吉普车发动的动静,像根针扎进乔正君耳朵里。
他翻身坐起。
外头雪地里,引擎声、压低的催促声、金属碰撞声混在一起,朝着进山的方向远了。
他披衣推门。
寒气扑面。
雪地上,新鲜的靴印杂乱急促,至少七八个人,一路踩进老林子的黑暗里。
吉普车辙只到屯口就折返。
天边刚透出一点鱼肚白。
灶膛里的火还没灭。
他添了把柴,火光重新跳起来,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锅里的水刚沸,院门就被拍响了。
李主任站在门外,帽檐结霜,脸色比霜还冷。
“刘海中天不亮带人进山了。六个,全副武装。说是侦察,带的弹药够打硬仗。”
乔正君往锅里撒了把玉米碴:“他哪来的路线?”
“你昨天在靶场说的。狼窝位置、活动规律……他记下了。”
灶火噼啪一声。
“进去多久了?”
“四个小时往上。音讯全无。”
乔正君盖上锅盖:“还能动的人,多少?”
“连我五个。”
“装备。”
“两挺五六半,子弹管够。手榴弹四颗。你要的火油硫磺也带了。”
“不够。”乔正君说,“带担架。至少两副。”
李主任瞳孔一缩。
乔正君已经转向里屋:“雪卿,收拾弓和箭。再拿点盐和干辣椒。”
林雪卿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刚补好的棉手套,嘴唇颤了颤,没问,重重点头。
进山的路,乔正君走得快。
每一步都踩实,避开枯枝,眼睛扫过两侧每一处阴影。
李主任和两个民兵几乎小跑才能跟上。
一小时后,乔正君停下。
他蹲在一条兽径边,手套拂开雪,露出底下杂乱的脚印。
人的靴印,狼的爪印,交错重叠。
“在这里碰上了。”他声音低,“狼群侧翼包抄。他们没发现。”
脚印显示,六人队伍突然散开,呈防御队形。
但狼的脚印更多,从三个方向合围。
再往前一百米,雪地上第一滩血。
暗红,冻成冰碴。
旁边散着撕裂的棉絮、崩飞的纽扣。
一个民兵喉咙里“咯”一声。
乔正君用指尖沾了点带血的雪,凑近鼻尖。
人血。
新鲜,不超过三小时。
他起身,目光沿着拖拽痕迹指向东侧密林。
“追。”
乔正君咬紧牙关,朝前方冲去。
越往深处走,血腥味越浓。
混着狼膻和内脏破裂后的甜腥气。
乔正君突然停下,抬手示意。
他蹲下身,手套仔细拂开一片雪。
“不止十只。至少二十只。分四队。”
雪地上的狼脚印分四股:一股追击,两股左右迂回,还有一股……绕后。
标准的围猎战术。
“他们被冲散了。”乔正君起身,加快脚步,“必须赶在合围前。”
“听你的!”李开山点头,眉头紧锁,脸色凝神。
又二十分钟,枪声传来。
零零星星的单发点射,夹杂人的嘶吼、狼嚎。
乔正君打手势,三人散开,战斗队形推进。
穿过枯木林,眼前景象让所有人血液冻结。
一片开阔雪坡,刘海中六人已被彻底分割。
第一组两人被五只狼逼到孤岩后,一个已倒地,腹部血肉模糊。
第二组两人背靠背站在坡中央,周围六只狼。
子弹似乎打光了,正用刺刀徒劳挥舞。
第三组,刘海中和一个老兵,被四只狼堵死在岩缝里。
总共十五只狼在场。
乔正君目光快速扫过——坡顶。
头狼站在凸起的岩石上,居高临下,黄澄澄的眼睛冷静得像冰。
它身边,四只壮硕的公狼护卫。
它在指挥。
“这畜生成精了。”李主任声音发干。
乔正君没说话。“机枪给我。”
李主任递过五六半。
乔正君检查枪机,压满弹匣,解下反曲弓交给李主任:“这个你拿着。等我信号。”
“你要做什么?”
“打乱指挥。”乔正君看向坡顶的头狼。
他没直接冲战场。
他沿树林边缘迂回,借枯木岩石掩护,悄无声息接近坡顶。
头狼注意力全在下面战场。
距离八十米。
乔正君在岩石后停下,架起机枪。
瞄准头狼脚下岩石,扣扳机!
“哒哒哒——!”
短点射。
三发子弹打岩石上,碎石飞溅!
头狼惊得猛跳,迅速锁定枪声方向。同时,一声尖锐长嚎!
战场上,三只狼立刻分出来,从不同方向扑向乔正君!
“就是现在!”乔正君对李主任大喊,“救第一组!快!”
李主任带人冲了出去。
乔正君面临三只狼夹击。
他没退,反而迎上。
第一只狼正面扑来,乔正君侧滚避开,起身时机枪已调转枪口——“哒哒!”两发子弹命中狼腹!
第二只狼左侧扑到,乔正君松开机枪,左手拔柴刀,迎着狼口反撩!“噗!”刀刃从下颌切入。
温热血喷半身。
第三只狼已扑到身后,腥臭气息扑来——“嘣!”弓弦震动!一支钢箭侧面飞来,精准钉进狼脖颈!
是李开山!
乔正君没停顿,捡起机枪,继续向坡顶冲锋。
头狼看到三只狼十几秒内全倒,终于慌了。
转身想逃——
乔正君已冲到五十米内!“哒哒哒——!”又一个短点射!
头狼后腿中弹,趔趄摔倒。
乔正君继续逼近。
三十米。
二十米。
头狼转头,黄澄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恐惧。
它龇出獠牙,发出最后凄厉嚎叫——
它在召唤狼群。
战场上,剩余的狼听到嚎叫,竟然全部放弃围攻,转身朝坡顶冲来!像潮水涌向乔正君。
“该死的…”
乔正君浑身一僵。
十二只狼围成圆圈,缓缓收紧。
喉咙滚出低沉嗜血的呼噜声。
坡下,李开山已救出第一组仅存的幸存者,正试图救第二组。
第一只狼佯攻。
乔正君枪口调转,第二只狼已从另一侧扑上!
他不得不再次调转——
第三只、第四只同时扑出!
就在这时,坡下传来李主任吼声:“正君!蹲下!”
乔正君毫不犹豫,猛蹲下身——“轰!!!”
手榴弹在狼群外围炸开!
雪沫、碎石、血肉四溅!
三只狼被炸飞,包围圈瞬间出现缺口!
乔正君抓住机会,猛从缺口冲出,直奔头狼!
手中枪端起,瞄准,扣动扳机。
“砰砰砰!”
火蛇喷涌。
看到子弹在头狼腿上绽开血花…
头狼挣扎想爬,但废掉的后腿只能徒劳刨地。
乔正君冲到它面前,抬起脚,重重踩在头狼脖子上。
“咔嚓。”
颈骨断裂声。
头狼最后抽搐一下,眼睛里光熄灭了。
头狼一死,剩下狼群瞬间乱了。
“呜~”
发出惊恐哀嚎,四散逃入山林。
战斗结束。
坡上一片狼藉。雪地被血染红大片。
李主任带人冲上坡顶时,乔正君正站在头狼尸体旁,喘粗气。
浑身是血,脸颊一道抓痕,眼神依然冷静。
清点结果:刘海中六人,两人当场死亡,一人重伤,三人轻伤。
狼群,击毙九只。
代价是两条人命。
“唉…”
乔正君叹了口气,将枪还给李开山后,就加入民兵一起收拾狼尸。
下山的路,沉重十倍。
两具遗体被仔细包裹。
重伤员放担架上,已陷入昏迷。
刘海中捂着肩,血从指缝渗出来,被搀扶着走。
他脸色惨白,一路上一句话没说。
休整时,他看向正在检查弓弦的乔正君,声音嘶哑:“……谢了。”
乔正君抬眼看他,点头。
继续出发。
刘海中走在了乔正君身侧。
“你……”他声音压得很低,“你昨天就知道路线危险,为什么不拦着?”
乔正君脚步没停:“我没料到你们会单独进山。”
“但你说了狼群大致位置!你说它们白天可能在窝里!”
乔正君侧头看他一眼。
“我说的是‘可能’。我还说了,头狼狡诈,窝点可能有多个出口。我也说了,最好用烟熏,强攻会被反扑。”
他顿了顿,“这些,你都记得吗?”
刘海中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他当然记得。
但他只记住了他想听的。
“我们带了枪。六个人,全副武装……”
“狼有二十只。”乔正君打断他,“它们在暗,你们在明。它们熟悉每一块石头。你们呢?”
刘海中不说话了。羞愧像毒藤缠上来。
但紧跟着涌上来的,是怨。
怨乔正君为什么昨天不把话说得更重,为什么今天来得不能再早一点?
这些念头像毒蛇钻进他心里。
他侧过头,看着乔正君平静的侧脸。
这个山民,穿着旧棉袄,背着自制的弓。
可他站在那儿,就像一棵长在崖壁上的树。
凭什么?
刘海中心里那点火,慢慢烧起来了。是妒火,是怨火。
但他脸上什么都没露出来。“……总之,谢了。这份情,我记着。”
语气听起来,甚至比刚才真诚了些。
乔正君没回应。
他目光扫过刘海中紧握的右手——那只手在微微发抖。
回到屯子时,天已彻底黑了。
屯口聚满了人。
当队伍出现在火光范围内时,嘈杂声瞬间安静,然后爆发出更大喧哗。
人群分开一条道。
李主任走在最前,脸色铁青。
他身后,是背着遗体的民兵,然后是伤员,最后是乔正君。
王守财挤上来,脸上堆着沉痛:“李主任!这、这是……”
“刘连长带队擅自行动,遭遇狼群,两人牺牲,四人负伤。”
李主任声音像冰珠子砸地上。
王守财看向刘海中。
刘海中低着头。
人群里响起压抑抽泣声。
李主任:“先安置伤员和遗体。其他事,明天再说。”
王守财却上前一步:“李主任,那……战利品呢?狼,剿了吗?”
周围安静下来。
李主任盯着他:“剿了。头狼和八只成年狼击毙。但代价太大了。”
王守财搓着手:“是是是……那按规矩……”
“按约定,乔正君分五成。”李主任直接打断,“剩余五成,部里统一处理,优先抚恤牺牲同志家属。”
“五成?!”王守财声音拔高,“李主任,这……他一个向导……”
“王会计。”李主任声音冷下来,“没有乔正君,今天死的,就不止两个。”
王守财被噎住。
这时,刘海中突然抬头,脸色苍白:“李主任说得对。这次多亏了正君。战利品,该他的。”
周围人都愣住。
刘海中转向乔正君,勉强扯了扯嘴角:“正君,今天的事,我欠你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话说得漂亮,姿态放得低。
但乔正君看着他眼睛。
那眼睛深处,没什么感激,只有一片冰冷死水般的平静,和底下隐约涌动的暗流。
“刘连长客气了。”乔正君说,语气同样平静,“分内之事。”
刘海中嘴角肌肉抽动一下。
分割在屯口进行。
头狼的皮被乔正君要走。
另外分了一大腿肉和几块肋排。
林雪卿一直站在人群外沿,双手紧紧攥着。
直到乔正君背着东西走到她面前,眼泪才一下子涌出来,又慌忙擦掉。
“伤着没?”她声音哽咽。
“没。”乔正君把狼皮递过去,“这个,垫炕。”
林雪卿接过皮子,手抖得厉害。
“回家。”她紧紧抿着嘴唇道。
炖肉香气从乔家烟囱飘出来时,屯子已恢复表面平静。
王守财家,灯火亮到后半夜。
刘海中捂着肩坐在炕上,面前摆着一碗没动过的酒。
“二十只狼。你带了六个人,全副武装,被围了。”
王守财吐出一口烟,“死了两个。他一个人,杀了九只,包括头狼。”
刘海中的右手慢慢攥紧,肩伤剧痛。
“那我能怎么办?今天确实是他救的场。”
“救场归救场。”
王守财往前倾身,“可要不是他昨天说得不清不楚,你会贸然进山?他是老猎户,狼什么习性他不知道?他要是真有心,就该说清楚。”
这话像毒刺,扎进刘海中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是啊。”
“乔正君明明知道得更多。”
“他明明可以阻止。”
“可他什么都没做。就那么看着,然后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像个救世主一样出现。”
“凭什么?”
刘海中脸色变换不定,一会皱眉,一会冷笑。
“李主任现在信他。我说什么,都没用。”
“现在没用,不代表以后没用。”
王守财眯起眼,“狼是剿了,可山还在那儿。往后,武装部少不了跟山里打交道。他一个向导,总有机会……出错。”
刘海中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王守财靠回椅背,“就是觉得,这山里啊,不太平。今天有狼,明天保不齐还有什么。”
“他乔正君再能耐,也是一个人。是人,就会犯错。犯错,就得付出代价。”
烟圈缓缓上升,散在昏黄灯光里。
刘海中看着那烟圈,许久,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酒很辣,辣得他眼睛发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