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被林小雨撞开的。
“姐夫!姐她——”小姑娘声音尖得发慌,话没说完就拽着乔正君往屋里扯,“你快去看看!”
乔正君刚放下擦了一半的弓,手上还沾着桐油味,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心头猛地一沉。出事了?
他大步跨进里屋,帘子掀开的刹那,却定在了原地。
昏黄的煤油灯下,林雪卿背对着门,上半身衣衫褪到了腰际,正拧着毛巾擦肩胛骨那片肌肤。
灯影在她光裸的脊背上流淌,肩胛骨随着动作微微耸动,像两片欲飞的蝶。
水珠顺着凹陷的脊柱沟往下滑,没入腰间堆叠的粗布衣衫里。
她听见动静,惊惶转身,湿漉漉的毛巾“啪”地掉进木盆。
“你……!”她脸“轰”地烧透了,手忙脚乱抓过炕上的旧褂子往身上捂,“小雨你……正君你怎么……”
乔正君已经看清了帘子缝底下那双飞快溜走的小脚丫,还有那声压得低低的窃笑。
被那丫头耍了。
“我……我去看看火。”他转身要走,喉头有些发紧。
“等等。”
林雪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细细的,带着颤。
乔正君停下脚步。
“……能进来一下吗?”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够不着背。”
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遥远的狗吠,能听见自己胸腔里一下比一下沉的心跳。
乔正君背对着她站了两秒,转身,弯腰捡起那块湿毛巾。
林雪卿把褂子虚虚拢还在颤巍巍的胸前,重新背过身去。
光裸的背脊绷得笔直,上面还挂着没擦干的水珠,在煤油灯下泛着细碎的光。
乔正君移开目光,把毛巾在手里攥了攥,展开,然后——落了上去。
触到那片肌肤的瞬间,他感觉到手下的身体猛地一颤,皮肤霎时泛起一层薄红。
他也僵了一下,但动作没停。
毛巾沿着脊骨,从上往下,慢慢地擦。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避开那些结痂落疤的旧痕。
她的皮肤很薄,肩胛骨下面,能摸到细微的骨节。
他力道放得很轻。
两人都没说话。
只有毛巾摩擦皮肤沙沙的声响,还有两个人压抑着的、有些乱的呼吸。
擦到腰窝那里时,林雪卿肩头微微瑟缩了一下。
乔正君停手,发现毛巾已经凉了。
“……好了。”她声音闷闷的,飞快穿好褂子,系扣子的手指有点抖。
她慢慢转过身,仍不敢抬头,只盯着炕席纹路:“……谢谢。”
乔正君“嗯”了一声,把毛巾搭回椅背:“小雨那丫头,欠收拾。”
林雪卿抿嘴想笑,脸颊却烧得厉害,最后只轻轻“嗯”了一声。
这声“嗯”之后,屋里的安静,和刚才又不太一样了。
“明天……”她终于抬起头,眼睛在昏暗里亮晶晶的,“李主任让你去武装部,会不会……又要进山?”
话题转得生硬,可两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乔正君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不知道。但应该不是危险的事。”
林雪卿抿嘴沉默。
她知道,这话问了也是白问。
就算真是危险的事,他该去还是得去。
他就是这么个人。
“早点睡吧。”乔正君站起身,高大的影子一下子罩住了她,“明天还得早起。”
他的声音近在耳边,带着淡淡的桐油味。
“嗯。”林雪卿轻轻应了一声。
这一夜,三个人都睡得出奇地沉。
只是睡梦中,林雪卿依稀听见乔正君翻了个身,在黑暗中静静听了很久窗外的风声。
好像那风里,藏着明天要来的一件事。
天还黑着,乔正君就起来了。
林雪卿迷迷糊糊听见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和刻意放轻的开门关门声。
她没睁眼,只是在被窝里蜷了蜷身子,听着那脚步声踩着冻硬的土路,渐渐远去。
~
武装部那间办公室,乔正君不算陌生。
推开门,一股子煤炭炉子的暖气和旧报纸、墨水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李开山已经在了,见他进来,抬了抬下巴:“坐。”
乔正君在对面的硬木椅子上坐下。
椅子腿有点短,他坐得直,视线正好和李开山齐平。
“两件事。”
李开山放下搪瓷缸子,手指点了点桌上盖着红章的文件,“第一件,公社的表彰下来了。‘先进生产者’,五十块钱,三十斤粮票。”
他把文件推过来。
乔正君接过,目光落在那方鲜红的公社大印上。
纸很薄,捏在手里没什么分量,可他知道这薄纸后面代表的东西。
“谢谢李主任。”
“谢我干啥,你自己挣的。”
李开山摆摆手,身子往后靠了靠,椅背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他脸上那种公事公办的严肃淡了点,换上一种更复杂的、带着点考量的神情。
“第二件事……”
他顿了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公社广播站,缺个播音员。要求识字,口齿清楚,政治背景干净。”
他抬起眼,看着乔正君:“我想推荐林雪卿。”
乔正君愣住了。
广播站?播音员?这个词儿,和他每天打交道的山林、野兽、弓箭、土坯房,隔着太远的距离。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干净,体面,坐在屋子里,对着个铁疙瘩说话,全公社都能听见。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工分还高。
是“好工作”。
人人都知道的好工作。
他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不是高兴,而是一种本能的审慎。
“她……能行?”他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怎么不行?”李开山像是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高中毕业,在知青点表现也不错,就是性子静了点。这不是啥大毛病,练练就好。”
“当然,最后还得王干事那边考核说了算。但我估摸着,问题不大。”
乔正君沉默着,摩挲着椅子粗糙的扶手。
他眼前闪过昨晚昏黄灯光下那片微微发抖的脊背。
这个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或许,能让她眼里的光,更亮些,更稳些。
“这工作…”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着李开山,“安生么?”
李开山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容里有点无奈,又有点“果然如此”的了然:
“你小子……心思比老林子里的狐狸还重。放心,广播站就在公社大院里头,安全的很。就是念念通知,宣传政策,能有啥危险?”
乔正君没立刻接话。
他又沉默了几秒,心里把广播站、工作、还有林雪卿可能面对的一切,都翻来覆去地掂量了一遍。
良久,他点了点头:“我回去问问她。”
“行。”李开山站起身,绕过桌子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好好说。明天给我个准信儿。”
刚出楼道,一抬眼,正好撞上王守财从对面办公室出来。
乔正君脚步一顿,故意朝他扬了扬手中奖品。
王守财眼睛瞬间瞪大,脸上皱纹都挤在一起,难看至极。
“感谢公社的馈赠!”乔正君再次扬了扬,声音不高不低,“要不是王会计上次没收我家袍子腿……我怎么会……”
他不等回复,扭头向大门走去。
背后那阴毒目光刺得他背脊发寒。
就自己和王家的恩怨……恐怕王守财最迟明晚,就会拿播音员这事来挑刺。
~
从武装部出来,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乔正君没直接回家,脚步一拐,去了供销社。
柜台上摆着的白面,装在半人高的布袋里,敞着口,露出雪白细腻的粉末。
他看着售货员用大秤盘子称出十斤,牛皮纸包好,麻绳扎紧。
又指了指玻璃罐子底下那些碎茶叶末子:“二两。”
钱和粮票递过去,换回实实在在的东西,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回到家,推开院门,先看见的是绳子上晾着的那三张狼皮。
已经用草木灰仔细搓洗过,在午后的阳光下舒展开,毛色油亮。
林雪卿正踮着脚,用手把皮子边缘抻平。
听见动静,她回过头,一眼就落在他手里提着的东西上。
“回来了?”她迎上来,目光在那鼓鼓囊囊的纸包和茶叶罐子上打了个转,“这是……”
“白面。茶叶。公社奖励的。”乔正君把东西递过去。
林雪卿伸手接,指尖碰到粗糙的牛皮纸,又碰到他温热的手背,微微颤了一下。
她捧住那包白面,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喉头动了动,声音有点哽:“这么多……”
“还有。”乔正君从怀里掏出那份文件和卷着的钱票,一起放到她手里。
林雪卿低头看着。
盖着红章的文件,嘎嘎新的五张十元钞票,印着粮食图案的浅黄色粮票。
这些东西,硬硬的,凉凉的,贴在掌心里,却烫得她心口发疼,眼眶瞬间就红了。
“正君,你……”她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努力忍着不掉下来。
“别哭。”乔正君声音低沉,抬手用指腹很轻地蹭过她眼角,“好事。”
他把广播站的事,李主任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
林雪卿像是没听明白,或者说,听明白了,却不敢相信。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的水光晃动着,映着乔正君平静的脸。
“我?……播音员?”
“嗯。李主任觉得你合适。”乔正君看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有文化,条件够。”
“可我没干过……我、我怕……”
林雪卿的声音抖得厉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张表彰文件,纸张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巨大的、从天而降的喜悦,瞬间被更庞大的恐慌淹没了。
她行吗?给正君丢人了怎么办?李主任会不会看走了眼?
“没干过,可以学。”
乔正君的话简短,却像锤子敲在钉子上,笃定,“是个机会。出去了,见见人,听听事,总比老闷在家里强。”
林雪卿来回踱步。
在知青点时,看着别人去公社帮忙,心里不是没有羡慕的。
她也想自己有点用,不只是做饭、收拾屋子、带小雨。
“姐!你去!你去呀!”
林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个小炮仗一样冲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腰,仰着小脸,眼睛亮得惊人。
“你念书最好听了!晚上讲故事,声音像……像棉花糖!软软的,甜甜的!你去念,准行!”
小孩的话没章法,却像一阵暖风,吹散了林雪卿心头厚厚的迷雾。
她看看妹妹满是信任和兴奋的小脸,又看看乔正君。
他站在那儿,等着她自己拿主意。
那簇小火苗,“噗”地一下,亮了几分。
“……那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小小的,带着试探,也带着破土而出的勇气,“试试?”
“试试总不会错。”乔正君点头,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明天我陪你去公社。”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雪卿,广播站人多眼杂,说话做事要格外留心。王守财和刘慧那边,怕是不会痛快。”
“我不怕。”林雪卿握紧拳头,声音铿锵,“你能从狼嘴里挣回这个家,我也能……试着站直了。”
“好。”乔正君拿出李开山给自己的稿子塞到她手上,“你先熟悉一下!”
………………
昨晚林雪卿温习到半夜,但今天两人却特意早起。
公社大院。
广播站是东边把头的一间小平房,青砖墙,木格窗,新刷的绿漆门。
推开门,里面一股子新鲜的石灰味儿。
屋子不大,靠窗摆着一张八成新的三屉桌,两把木椅子。
桌上,一个黑乎乎的、带着铁丝网罩的麦克风,连着个铁匣子扩音器,还有一叠码放整齐的稿纸。
李主任已经在里面了。
旁边站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齐耳短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脸板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正低头看手里的本子。
“王干事,这就是林雪卿同志。”李主任介绍。
王干事抬起头,目光像两把小刷子,从林雪卿的头发丝扫到脚后跟,又扫回来,在她脸上定了定。
“识字吗?”
“识。”林雪卿觉得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高中毕业。”
“念一段。”王干事从桌上那叠稿纸里抽出一张,递过来,动作干脆。
林雪卿接过来,纸是普通的白纸,油印的字迹有些模糊。
标题是:《关于做好一九八零年春种生产准备工作的通知》。
她捏着纸的边缘,指尖冰凉,纸张却在微微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各生产队……注意……”
声音一出,她自己先吓了一跳——太紧了,像拉过了头的弦。
她看见王干事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对、对不起。”她脸一热,慌忙停下。
“重来。”王干事没抬头,“就当屋里没人。字看清楚,念到人耳朵里去。”
林雪卿闭了闭眼,把旁边站着的乔正君、门外可能围观的、还有全公社看不见的社员,统统从脑子里赶出去。
她只盯着纸上的字。
第二遍,声音稳了些,但到了“磷化锌拌种技术要点”那里,那个拗口的专业词让她舌头打了个结。
王干事终于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磷化锌’,认识吗?”
林雪卿脸涨得通红:“认识……就是,就是有点拗口。”
“广播里念的,很多都是这种词。”
王干事语气依旧平淡,“社员听着糊涂,就可能用错药,糟蹋了种子。再念,直到顺溜为止。”
没有责备,却比责备更让人压力倍增。
林雪卿手心冒汗,又念了三遍,直到“磷化锌”三个字能平顺地、清晰地脱口而出。
接着,王干事又抽出一张纸:“这个,看一遍,然后用自己的话,把主要意思说出来。”
这是更难的考验。
林雪卿强迫自己快速阅读,抓住“清理田间杂草、减少鼠类栖息地、正确投放鼠药”几个要点,然后抬起头,尽量用平实、清晰的口语复述出来。
说到一半,她发现王干事一直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心里又是一紧。
终于,王干事合上了本子。
“还行。”依旧是这两个字,“识字底子有,态度也算认真。但紧张,容易磕巴,口语转化还生硬。”
她站起身,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定论:“明天开始,试用期一个月。每天提早半小时来,先跟着我读报,练口齿,学断句。”
“一个月后,考核正式通知稿。能过,就留下。不能过,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明白吗?”
“明白!”林雪卿立刻回答,心头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却砸出一身冷汗。
这不是尘埃落定,这是一场更严格考试的入场券。
走出广播站,阳光刺得她眯起眼。
乔正君等在门外,见她出来,目光带着询问。
“成了!?”林雪卿走到他身边,声音还带着点虚脱后的微颤,“但只是试用。王干事……要求真严。”
“严点好。”乔正君看着她微微发白的脸,“严师出高徒。”
“谢谢你。”她小声说。
“谢啥。”乔正君摇摇头,“你自己念得好。”
往家走的路上,碰见不少屯子里的人。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朝着乔正君打招呼,话里话外都带着笑:
“正君,听说你媳妇要去广播站啦?好事啊!”
“恭喜恭喜!雪卿有文化,是该去那儿!”
林雪卿脸上发烫,低着头,不敢看人,可心里头那股甜滋滋的味道,却顺着血脉,流遍了四肢百骸。
好像第一次,她不只是“乔正君媳妇”,还是“林雪卿”,是一个能被别人看见、能有点用处的人。
人群外,王守财阴冷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拐进胡同。
他啐了一口,对身边人道:“瞧见没?攀上高枝了。连‘磷化锌’都念不利索……那位置,她坐得稳吗?”
~
回到家,林小雨一听,蹦得老高,围着林雪卿转圈:“姐!姐!那你以后是不是天天都在那个大喇叭里说话?全公社都能听见?”
“嗯……是吧。”林雪卿被她转得头晕,笑着拉住她。
“那我天天都能听见你声音啦!比晚上讲故事还清楚!”林小雨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
乔正君站在屋门口,看着姐妹俩笑闹。
灶膛里的火光照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这个家,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可这口气,还没等彻底松下来——
院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混着刻意拔高的、带着怒气的人声,由远及近。
“乔正君!你给我出来!”
王守财那张总是挂着精明算计的脸,此刻阴沉得像能拧出水来。
他身后跟着两个平时跟他走得近的屯里人,一左一右,架势十足。
手里还捏着张皱巴巴的纸。
乔正君脸上的那点暖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迈步走到院子中间,把林雪卿姐妹隐隐挡在身后。
“什么事?”
“什么事?”王守财冷笑,手指几乎要戳到乔正君鼻子上,“你媳妇去广播站,谁批的?啊?谁同意的?”
“李主任推荐,公社王干事考核通过的。”乔正君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考核通过?”
王守财嗓门陡然拔高,唾沫星子飞溅,“广播站是什么地方?那是党的喉舌!是宣传阵地!”
他抖开手里那张纸,“我这儿可听说了!林雪卿同志在考核的时候,连‘磷化锌’这么基本的农业术语都念不利索,卡壳了好几次!”
“这样的水平,怎么能担任播音员?万一念错了政策,误导了社员,谁负得起这个责?!”
林雪卿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她站在乔正君身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刚才那些喜悦、温暖、憧憬,瞬间冻成了冰碴子,扎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他怎么会知道……考核的细节?
林小雨吓得死死抱住她的腿,小身子抖得厉害。
乔正君眼角余光瞥见赵大松远远朝这边望了眼,又转身朝公社跑去的身影。
他收回目光,视线落在王守财那张恶心的油腻老脸上。
“王会计…”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广播站的考核,你是亲眼看见了,还是王干事亲口跟你说的?”
王守财一噎,随即挺了挺胸脯:“我……我自然有我的渠道!为了集体利益,我必须严格把关!”
“你的渠道,就是捕风捉影,断章取义?”
乔正君往前逼近一步,他个子高,身材魁梧,这一步带来的压迫感,让王守财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雪卿是卡壳了,但王干事当场指正,她当场就改,念顺了。这事儿,王干事没说不合格,李主任没说不合适,怎么就你跳出来,拿这个说事儿?”
他盯着王守财,声音压低了,却更加清晰:“你非要拦着,是想跟李主任过不去,还是觉得,公社的决定,你王会计能随便推翻?”
这话,太重了。
王守财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我……我这是为了工作!”他声音有点发虚,“你少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的是你,王会计。”
乔正君不再看他,拉着林雪卿就往外走,“走,咱们现在就去公社。找李主任,找王干事,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清楚。”
“也让王干事听听,她亲自考核通过的人,是怎么被人背后嚼舌根、扣帽子的。”
“你……你站住!”王守财慌了,赶紧横跨一步拦住,“我……我已经跟王干事通过气了!她也同意重新考虑!”
“哦?”乔正君停下脚步,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脸上,“那正好。一起去,当着王干事的面,把你这‘通气’的话,再说一遍。”
“我也听听,王干事是怎么‘同意’的。”
王守财的脸色,“唰”地变了。
那点强装的镇定和嚣张,像潮水一样退去,露出底下的心虚和慌乱。
他哪儿真跟王干事通过气?
就在这时,林雪卿忽然轻轻拉了一下乔正君的袖子。
乔正君低头看她。
她脸色依然苍白,嘴唇还在哆嗦,可却努力挺直了背,看向王守财,声音虽轻,却每个字都努力咬清楚:
“王会计……‘磷化锌’那个词,我一开始是念得不好。可王干事教了我,我后来……念顺了。王干事说,念顺了,就行。”
这话没什么力道,甚至带着颤,可从一个刚才还吓白了脸的小媳妇嘴里说出来,却让王守财愣住了。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说得好。”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李开山背着手,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挎着枪的年轻战士。
他目光在院里一扫,落在脸色青白交加的王守财身上,眉头皱了起来。
“王会计,你在这儿闹什么?”
王守财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他赶紧挤出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李、李主任,您来了……我这不是……听说雪卿同志考核时有点小失误,担心她经验不足,过来……提醒提醒……”
“考核的事,王干事全权负责。”
李开山打断他,语气没什么温度,“她说行,就是行。你说不行——”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是觉得王干事眼光不行,还是觉得我李开山推荐的人不行?”
王守财冷汗涔涔,掏出手帕胡乱擦着额头:“没有!绝对没有!我就是……就是本着对工作负责……”
“负责是好事。”
李开山看着他,“但负责,不等于可以随便干涉其他部门的工作,更不等于可以捕风捉影、背后议论。”
“广播站用人,公社有一套严格的考核办法。你要是真有什么建设性意见,按程序向公社反映。在这儿闹,像什么话?”
“是是是……李主任批评得对,是我考虑不周,方法不当……”
王守财点头哈腰,腰都快弯成了九十度,“我这就走,不打扰,不打扰……”
他再不敢看乔正君和林雪卿一眼,带着那两个跟班,灰头土脸,几乎是贴着墙根,溜出了院子。
李开山这才转向乔正君和林雪卿,脸色缓和下来:“没事吧?”
“没事。”乔正君摇摇头,“谢李主任。”
“谢我干啥。”
李开山摆摆手,看向林雪卿,语气温和了些,“雪卿,刚才那句话,说得好。工作上的事,有错就改,改了就行。不用怕别人说闲话。”
“好好干,用本事说话,比什么都强。明天,准时去上班。”
林雪卿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用力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正君…”李开山拍了拍乔正君的肩膀,力道很重,“把家守好,把日子过好。别的,不用管。”
他说完,没再多留,带着战士转身走了。
院门关上,把外面的风和人声都隔开。
院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三个。
安静得能听见屋檐下冰溜子融化滴水的声响,嗒,嗒,嗒。
林雪卿还在掉眼泪,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不停地流。
刚才强撑着的勇气,在王守财那些恶毒的话语和威胁面前,碎得一干二净。
此刻安全了,后怕和委屈才汹涌地漫上来。
乔正君走到她面前,伸出手,用粗粝的拇指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
“别哭。”他说,“不是你的错。”
林雪卿抬起泪眼看他,嘴唇哆嗦着:“我……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他们……他们是不是因为我才……”
“不是。”乔正君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是有人,见不得别人好。是有人,自己心里头脏,就看什么都脏。”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重量:“但没关系。雪卿,你记着。”
他擦去她的泪:“记不记得我说过,他们越是这样,咱们越要过得好?”
“正君……”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里却烧着两簇火,声音轻而颤,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今晚……要了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