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灭了,黑暗泼下来。
胸膛上忽然枕过来的重量让乔正君一怔。
那脑袋轻轻挨着他,呼吸透过薄薄的衣衫,一下一下,又暖又软。
“正君。”她的声音闷在他胸口,像怕惊动什么。
“嗯?”
“我有点怕。”她说,“明天……去广播站。我怕我做不好。”
他默了一会儿,手落在她背上。手掌宽,能盖住她大半个肩胛骨。
“怕什么?”
“怕念错字。怕别人笑话。怕……给你丢人。”
指尖在她后颈捏了捏,那儿绷得像根弦。慢慢的,那弦松了些。
“你识字,会念稿,这就够了。”
他的声音沉在黑暗里,“你是我乔正君的媳妇,谁敢笑话你?”
林雪卿没再说话。
她把脸埋在他胸口,呼吸渐渐匀了,长长的,带着点湿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很小声地问,像在试探:“那你要是在外面听见我广播,会不会觉得……我声音不好听?”
他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震了震。
“不会。”他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黑暗里,她嘴角弯了弯,那笑意透过相贴的肌肤传过来。
她在他怀里动了动,腿不小心蹭到他的,又赶紧缩回去。
“没事。”他的腿靠过去,贴住她的。
棉裤下的小腿冰得很,冻得他一激灵。
就在他以为她要睡去时,她忽然动了动,嘴唇贴着他颈侧的皮肤,气息温热,颤得厉害:“正君……我想做你真正的女人。”
乔正君的身体僵住了。
他感觉到呼吸一滞,环在她背上的手臂收紧了。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刚好照见她仰起的脸,眼睛亮得吓人。
“你想好了?”他的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撑起身,吻了上来。
嘴唇有点干,碰到他时抖得厉害。
笨拙的,试探的,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
他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指腹粗粝,动作却放得极轻。
……
不知过了多久,他把她紧紧搂住,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怀里的人浑身软得像没了骨头,每一寸肌肤都贴着他,烫得灼人。
良久,他松开些许,替她掖好被角,声音沙得碾过砂石:“睡吧,明天还要上工。”
林雪卿缩在他怀中,手搭在他腰上,手指松松抓着他衣角。
就在她呼吸渐沉时,乔正君忽然动了动,手臂环过她的腰,整个人更紧地贴上来。
林雪卿在黑暗里睁开了眼。
月光在地上投出模糊的格子影,他的心跳就在耳边,咚咚,咚咚,沉而稳。
眼泪忽然涌了上来,但这次不是怕。
是别的东西。
——
鸡叫头遍,天还黑着。
林雪卿轻手轻脚地从乔正君怀里挪出来,刚一动,下身就传来一阵酸胀的疼。
她顿了顿,缓了两口气,才慢慢坐起身。
穿衣时胳膊抬得高了,腰腹那片肌肉扯着疼。
她咬着牙,一件件把衣裳套上。
下炕时腿软了一下,赶紧扶住炕沿,等那阵虚劲儿过去。
煤油灯点亮,昏黄的光晕开。
镜子里的人眼睛有点肿,但亮——那亮里还带着点说不清的东西,让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又烧了起来。
生火,舀水,玉米面饼子在铁锅里烙出焦黄的边。
弯腰往灶膛添柴时,腰后的酸疼让她轻轻“嘶”了一声。
她把饼子盛出来时,乔正君坐起身了。
“这么早?”他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林雪卿转过身,脸上发热:“第一天上班,不能迟到。王干事交代,八点要到岗。”
乔正君看了看窗外泛青的天光:“我送你去公社,顺路交材料给武装部。”
“好。”
饭后,林雪卿挎上布包出门。
晨雾浓得化不开,土路两边的苞米叶子挂满露水。
乔正君走在她身侧半步,身影在雾里显得格外沉稳。
快到公社大院时,他停下脚步:“我就送到这儿。武装部在另一边,交完材料我过来看看。”
林雪卿点点头,看着他转身往另一条路走去,这才深吸一口气,跨进大院。
广播站在东头平房。
门开着,王干事已经在里面了,正摆弄桌上的机器。
见她进来,点点头:“来了?坐。”
靠窗有张木桌,椅子旧得掉漆。林雪卿坐下,从布包里掏出昨晚准备好的稿子摊开。
“小林啊…”
王干事忽然开口,声音压得低了些,“不管听到什么闲话,都不要往心里去。好好干你的工作。”
林雪卿拿着稿子的手一顿:“我明白了。”
王干事指了指墙角的老式扩音器:“八点半试音,九点正式广播。今天念这篇《青皮子防护通知》。”
林雪卿低头看稿,小声念起来,每个字都咬得认真。
晨光斜照进来,在她侧脸上镀了层柔和的边。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八点半,试音开始。
林雪卿坐到麦克风前,手心微微出汗。
她清了清嗓子,对着那黑乎乎的网罩开口:“喂,喂……公社广播站试音,一、二、三……”
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有些发闷,但还算清晰。
王干事在旁边点点头:“可以,音量适中,继续。”
九点整,正式广播开始。
林雪卿深吸一口气,翻开稿子:“各位社员同志请注意,下面播送公社通知:《关于做好青皮子病防治工作的通知》……”
起初几句还算顺畅。
可念到第三段时,她忽然发现稿子上有几个字被涂改过。
原本清晰的“喷洒药剂”被改成了笔画潦草的“酒洒妖记”。
她愣住了。
这……这怎么念?
“各生产队应……应及时……”她卡住了,额头冒出细汗,“酒、酒洒……”
“是‘喷洒药剂’!”王干事在旁边压低声音提醒。
林雪卿慌忙改口:“喷洒药剂!对、对不起……重来一遍……”
她声音开始发抖。
而就在这时,扩音器里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滋啦!”
林雪卿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一缩。
杂音持续了几秒才消失。
她白着脸看向王干事,王干事也皱起眉头,起身检查设备。
就在这当口,广播站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站在门口,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乱,脸盘圆润——是知青点先前的干事刘慧。
她手里拿着个记录本,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呀,王干事,我刚路过,听见广播里好像……出问题了?”
她的目光落到林雪卿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这位就是新来的播音员同志吧?第一次上机,紧张是难免的。”
这话听着像是安慰,可那语气里的优越感,任谁都听得出来。
林雪卿抓着稿纸,指节泛白。
王干事看了刘慧一眼,语气严厉:“刘慧同志,广播站的工作时间,闲人免进。你现在应该去仓库清点物资。”
“是是是,我这就去。”
刘慧嘴上应着,脚步却没动,反而往前走了两步,凑到播音台前看了看那篇稿子,“哟,这稿子怎么还有涂改?”
“王干事,咱们广播站的稿子不是一向要求整洁吗?”
她伸手点了点被涂改的那处:“‘酒洒妖记’……这谁改的?不是故意为难人嘛。”
林雪卿猛地抬头看向她。
刘慧迎着她的目光,笑容更盛了:
“看我做什么?林雪卿同志,我可没别的意思。”
“就是王会计昨儿个跟我说——这工作啊,真不是谁都能干的。”
“有些人认几个字就觉得自己能坐这儿了,可实际上呢?念稿子跟干活儿两码事!”
王干事脸色沉了下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刘慧,广播站用谁不用谁,是公社的决定。你现在立刻出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这话说得硬,像块石头砸在地上。
刘慧脸上的假笑僵住了。
她张了张嘴,王守财那句“他们就是看你们知青好拿捏,随便找个外来户顶你。”
在耳边炸响,混合着被当众驱赶的羞愤——
“王干事!”刘慧的声音陡然拔高,“公社的决定?那我呢?我干了两年,说换就换?”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瞪得溜圆:
“我前天还是知青点的宣传干事,兼管广播站!今天就让我去管仓库,换成个刚嫁过来的……”
她猛地指向林雪卿,“换成她?!”
“仓库!清点农具!这些活谁不能干?凭什么让我去?!”
王干事往前一步,目光直视刘慧:“刘慧,你被调岗是因为那窝狼崽的事,公社有正式通知。”
“你要是有意见,按程序向组织反映。在这儿闹,像什么样子?”
这话在理,也压人。
可刘慧已经听不进去了。她眼泪涌了上来,声音里带了哭腔:
“王会计说得对!你们就是觉得我们知青好欺负!找个外来的顶我的位置,让我去干粗活……”
她突然转向林雪卿,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你,起来!这位置我坐了两年,什么时候轮到你这种刚来屯子的人坐?”
林雪卿脸色发白。
她抓着稿纸边缘,纸张被捏得起皱。
腰后的酸疼还在,昨夜留下的虚软让她站得有些晃。
可她慢慢站了起来,声音发颤,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
“刘干事……这工作,是公社安排我来的。”
“你被调岗,是因为那窝狼崽——王干事说了,这是公社的决定。你要是不服……该按程序反映。”
刘慧愣住了,显然没想到这个刚才还发抖的女人会开口。
林雪卿看着她,看着那双瞪圆的眼睛里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昨夜枕着的那片胸膛,想起那声。
“你是我乔正君的媳妇,谁敢笑话你”。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稳了些:“还有……王会计要是真觉得安排有问题,也该按程序向公社反映。
“在这儿说这些……是帮你,还是害你,你自己想想。”
这话像把软刀子,轻轻巧巧挑开了什么。
刘慧的脸“唰”地白了,随即涨红:“你……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训我?!”
她猛地转向王干事,声音尖得刺耳:“王会计说了!这事儿没完!你们这么安排,就是有问题!”
提到“王会计”三个字时,王干事的脚步顿了顿。
就那么一顿。
刘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更尖了:“王会计都看不过去!你们——”
“刘慧同志。”
林雪卿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大,却清清楚楚。
她站在那里,腰还疼着,腿还软着,可背脊挺得笔直。
昨夜那个在他怀里发抖的女人不见了,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乔正君的媳妇。
“工作上的事,该找组织解决。”她说,“在这儿闹,解决不了问题。”
刘慧的眼睛瞪得血红,嘴唇哆嗦着,突然一把推开挡在中间的王干事,伸手就来抓林雪卿的胳膊。
“臭婊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林雪卿吓得闭眼往后缩——
预期的抓扯却没落下。
她听见刘慧吃痛地“嘶”了一声。
睁开眼,一只骨节分明、肤色黝黑的大手,像铁钳般扣住了刘慧的手腕。
顺着那只手看去——乔正君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身影被门外的晨光衬得格外高大。
他额角带着薄汗,显然是赶过来的。
“你、你谁啊?”刘慧挣扎着想抽回手,却动弹不得。
乔正君没看她。
他的目光落在林雪卿脸上,扫过她发红的眼眶,停在她挺直的背脊上。然后他转回视线,看着刘慧,声音很平,像冻硬的河面。
“我是她男人。”
“你有什么事,冲我来。”
广播站霎时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