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正君…你个瘪犊子…咋哪都有你!”
乔正君没理刘慧那声太监似的尖嗓门。
他的视线里,只剩林雪卿一个。
她捂着后腰,人弓得像只煮熟的虾,眼圈红了,水光在眶里打转,死死咬着下唇,硬是没让那点水光砸下来。
乔正君看着那被咬得发白的下唇,心口像被针尖不轻不重地挑了一下。
“撞哪了?”
他声音不高,字字砸出来,却跟石子落进深井似的,闷响全在底下。
林雪卿摇头,手指却把后腰那片蓝布衫攥得死紧,手背青筋一根根凸出来,像要挣破那层皮。
乔正君往前踏了一步。
晨光被他肩膀一劈,切出一道明暗的界,把他和刘慧隔在两边。
这一步迈出去,他心里那点犹豫就没了。
他认出了刘慧,前天搂着狼崽、眼神像钩子似的姑娘。
批斗会上,他不过是照实说了该说的话。
“我问你,”他声音又沉下去一分,沉得他自己喉头都有些发紧,“撞哪了。”
“……腰。”
林雪卿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蚊子哼哼似的,“桌角……”
乔正君松开了刘慧的手腕。
那截细腕子“嗖”地缩了回去,腕子上留了一圈浅红的指印。
他没再看那圈红印,径直走到林雪卿身边,蹲下。
伸手,轻轻按在她捂着的位置,指尖下的布料带着她的体温,还有细微的颤抖。
“这儿?”
林雪卿整个人触电似的僵了一下,很快点头,一缕碎发随着动作滑下来,湿漉漉地贴在她苍白的脸颊边。
乔正君收回手,起身。
转身时,目光像刀子刮过靠墙那张木桌。
桌角钝圆,实木的,厚实得能砸死人。
他看向刘慧。
她已经退到了窗边,胸脯起伏,脸涨得像块红布。
但乔正君看得分明,她眼里那两簇烧着的火苗底下,压着别的东西。
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是恨,淬了毒似的恨。
“你推的?”
三个字,平平板板,没半点起伏,却比吼出来更瘆人。
刘慧往后缩了缩肩膀,喉结不自在地动了动。
她下巴猛地一扬,声音尖利地拔高:“是我推的怎么了?她占我的位置——”
话没说完。
乔正君动了。
侧身,抬手,落下。
动作干净利落,不带半分花哨,甚至没什么情绪,纯粹得像劈开一根挡路的柴。
“啪!”
一声脆响,炸在死静的广播站里。
刘慧的头猛地偏向左肩,散乱的头发甩过来,遮住半边脸。
五个清晰的指印,在她脸上争先恐后地浮起,从惨白到通红,再到肿胀。
窗玻璃被震得嗡嗡作响。
王干事张着嘴,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一个音也挤不出来。
林雪卿捂住了自己的嘴,那滴悬了太久的泪。
终于坠下来,砸在稿纸上,“嗒”的一声轻响,墨迹晕开,像她心里那块陡然塌陷的角落。
乔正君收回手。
手臂有点发麻,掌心火辣辣地疼,这疼是实的,却奇异地压下了他心头那股窜起的邪火。
他甩了甩手腕,抬眼看向刘慧。
那姑娘还僵着,捂脸的手慢慢抬起来,指尖颤抖得厉害,轻轻碰了碰自己红肿的面颊。
她转过脸,眼神空洞,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
乔正君看清了她翕动的唇形。
又是你。
他心下冷笑。
对,又是我。
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议论刚播下去的麦种长势:
“这一巴掌,教你什么叫规矩。”
目光钉在刘慧瞬间惨白的脸上。
“再碰我媳妇一下——”
“我卸你胳膊。”
那一巴掌的余韵,在死寂里嗡嗡回荡。
刘慧捂着火辣辣的脸颊,那疼是次要的,主要是懵。
耳朵里嗡嗡的,好像有无数只虫子在飞。
她活了二十多年,从没被人这么当众打过脸。
更别提是被一个她打心底瞧不上的猎户。
“你、你敢打我?”
她的声音尖得劈了叉,裹着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彻底羞辱的癫狂,“你一个猎户,敢打公社干部?!”
乔正君收回手,在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裤腿上慢条斯理地擦了擦。
这个动作做得随意,甚至有点糙,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显轻蔑。
“你早被撤职了。”
他声音平直,像在陈述“今天下雨”一样自然,“算哪门子干部?”
“再者,就算你是干部,动手推人也是犯纪律。”
他顿了顿,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刘慧红肿的脸,“我替你领导教育教育你,不用谢。”
“你——!”
刘慧气得浑身哆嗦,每一块肉都在抖,转身就要往外冲,“我找李主任去!我倒要看看,打了人还有没有王法!”
王干事连忙拦她,手伸出去又不太敢碰,只虚虚挡着:“刘慧同志,你冷静点!刚才确实是你先动的手——”
“我动什么手?我就轻轻碰了她一下!”
刘慧一把挥开王干事的手,尖声打断。
“他一个大男人,上来就打女人,这算什么本事?”
她豁出去了,把最恶毒的那层皮撕开,“有能耐你去找那些欺负人的男知青啊!欺负我一个女人算什么英雄!”
这话像盆脏水,兜头泼过来。
男人打女人,在这个年头,是天大的忌讳。
不管前因如何,这顶帽子扣下来,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乔正君眼神倏地冷了下去,那冷不是浮在表面的,是沉甸甸压下去的寒意。
“刘慧同志。”他往前走了一步。
他个子高,常年翻山钻林练出的身板,像一堵突然迫近的、带着土腥气和硬朗线条的墙。
刘慧呼吸一窒,下意识后退,背脊“咚”一声抵在了冰凉的砖墙上。
“你刚才推我媳妇,撞的是腰。”
乔正君盯着她,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用凿子刻出来。
“腰上是什么?是脊椎。”
“脊椎要是撞坏了,轻则瘫炕上半辈子,重则没命。”
他微微倾身,那股迫人的压力更具体了,“你管这叫‘轻轻碰了一下’?”
刘慧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没说出话。
“还有。”
乔正君直起身,但目光没挪开,“你被撤职,是因为工作失误,思想有问题。”
“不去反思自己错在哪,反而跑到广播站撒泼,欺负新来的同志。”
他摇了摇头,那神态里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失望,“就这,也配谈觉悟?”
王干事在旁边听得心里直叫好,面上却只能绷着,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两下。
刘慧脸涨得发紫,忽然扯开嗓子,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嚎叫。
“来人啊!打人啦!猎户打人啦!快来人啊!”
她这一喊,像往滚油里溅了冷水,院子里其他办公室的门吱呀、哐当陆续开了。
几个干部探头出来,睡眼惺忪或一脸惊疑,看见这场面都愣了。
广播站在公社大院最东头,平时少有人来,这一闹,动静直接捅破了天。
更要命的是,隔壁知青点的窗户也“哗啦”推开了。
几个脑袋挤在窗口往这边看,眼神里充满了探询和看热闹的兴奋。
刘慧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冲着知青点方向,把声音挤得更凄厉:“同志们!你们都来看看!”
“这猎户仗着会打猎,欺负咱们公社的人!今天是我,明天说不定就是你们!”
她太知道怎么煽风点火了,一下子把私怨拔高到了“阶级内部矛盾”的层面。
果然,窗口那几个脑袋交换了下眼神。
门开了,几个知青鱼贯而出。
领头的叫张建军,个子挺高,穿着改过的旧军装,脸上带着那种城里学生特有的、混合着理想和些许自矜的神气。
他看见刘慧脸上鲜明的巴掌印,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怎么回事?”
张建军走过来,身后跟着四五个男女知青,形成一个小小的、带着压迫感的圈子。
刘慧立马扑过去,哭腔拿捏得恰到好处,指着自己的脸。
“张知青,你们给评评理!我不过说了两句,这猎户上来就打我!你们看看我这脸!还有没有天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