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军看向乔正君,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不悦:“乔同志,你打的?”
“是。”乔正君迎着他的目光,没半点闪躲。
“为什么打人?”
“她先动手推我媳妇。”
乔正君侧身,把一直被他半护在身后的林雪卿轻轻带到身侧,“撞在桌角上,要是撞坏了脊椎,这辈子就完了。”
他重复这句话,是要钉死这个理。
林雪卿脸色还白着,但腰杆挺得很直,甚至微微向前半步,站到了与乔正君并肩的位置。
她看向张建军,声音清晰,虽然还有些颤,但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楚:
“刘慧同志一进门就让我滚,说我不配在广播站工作。”
“王干事劝她,她连王干事都推。我躲开,她就来抓我头发。”
她说着,下意识捋了一下耳际有些凌乱的发丝。
张建军皱了皱眉。
他认识林雪卿,知青点里最安静、最本分的那姑娘,从不说谎,也从不惹事。
“刘慧同志,是这样吗?”他问,语气已经沉了几分。
“我、我那是气急了!”
刘慧眼神闪烁,声音却还硬撑着。
“广播站本来是我的管的,凭什么撤了我换她?她一个刚嫁过来的,懂什么宣传?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这话戳中了一些旁观的知青,几个人低声议论起来。是啊,刘慧再不好,也干了这么多年,说撤就撤,换谁不憋屈?
张建军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工作调动是公社的决定,确实不该迁怒林雪卿同志。但是——”
他话锋一转,看向乔正君,“乔同志,你打人也不对。”
“你应该向刘慧同志道歉。”
“道歉?”
乔正君扯了扯嘴角,那是个近乎笑的弧度,但眼睛里一点暖意都没有,“她推我媳妇的时候,怎么没想着道歉?”
“她抓我媳妇头发的时候,怎么没想着道歉?”
“现在我打了她一巴掌,就要道歉?”他三个反问,一句比一句语气平,却一句比一句压人。
张建军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那也不能打人。打人就是不对。这是原则问题。”
“对,打人不对。”
乔正君点了点头,仿佛很赞同,“所以我接受批评。”
“但刘慧同志推人、抓人头发,是不是也该接受批评?”
“要不这样。”
他目光扫过张建军和他身后的知青。
“咱们一起去李主任那儿,把前因后果说清楚,让领导一起批评,公平公正。怎么样?”
刘慧脸色唰地变了。
去李主任那儿?
李主任昨天才为了狼崽子的事,当着众人的面肯定了乔正君“坚持原则”,能向着她?
张建军也犹豫了。
他不想掺和太深,尤其不想为刘慧这种人去领导面前硬扛,但话已出口,众目睽睽之下,不能认怂。
这时,一个圆脸的女知青轻轻拽了拽张建军的袖子,小声说:“张哥,要不算了吧……我看见了,刘慧确实先动的手,劲儿还不小。”
“你闭嘴!”刘慧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起来。
“你们知青点的人,就这么看着我被欺负?我平时对你们可不薄!”
“上回你们要借仓库排节目,不是我帮你们说的情?还有上上回……”
这话让几个知青表情顿时微妙起来。人情债,最是难还。
张建军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这样,乔同志,你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刘慧同志你也别闹了,工作的事找领导反映,别为难林雪卿同志。”
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刀尖全冲着乔正君去了。
只要他低头认了这“打人不对”,刘慧就占了上风,以后有的是说道。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远处田里的蛙鸣。
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在乔正君身上。
王干事急得手心冒汗,脚趾在鞋里抠地,想说话又插不上嘴。
林雪卿咬着嘴唇,手指在身侧悄悄蜷紧,又松开,最终,极轻极快地拽了一下乔正君后腰的衣角。
她在求他,别硬扛。
为了她,不值得把所有人都得罪光。
乔正君低头,瞥见了那只迅速缩回去的、指尖发白的小手。
他再抬眼看向张建军时,眼神里最后一点温度也散了。
“我要是不道歉呢?”
张建军脸色彻底沉下来:“乔同志,你这是不给我们知青点面子?”
“面子是相互给的。”
乔正君缓缓摇头,“你们要面子,我媳妇的腰就不要了?”
“她要是今天真被推瘫了,你们谁来负责?”
他目光依次扫过张建军和那几个知青,每个字都砸在他们脸上。
“你张建军负责?还是你们知青点,集体负责?”
这话太重了,重得像口黑锅。
张建军被这目光逼得后退了半步,色厉内荏:“你、你别乱扣帽子!”
“是我扣帽子,还是你们拉偏架?”
乔正君反而向前逼近半步,气势完全压倒了对方。
“刚才刘慧推人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她抓头发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现在我动了手,维护了自家媳妇,你们全出来了,口口声声‘打人不对’,‘要道歉’。”
他冷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冷硬,“怎么,我乔正君媳妇的命,还抵不上你们知青点一点虚头巴脑的‘面子’?”
几个知青被他问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哑口无言。
乔正君环视一圈,目光所及,竟无人敢与他对视。
他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钉子,砸进土里,也砸进每个人心里:
“我乔正君今天把话放这儿——”
“谁动我家人,我动谁。”
“不管他是干部,是知青,还是天王老子。”
“不服的,现在站出来。”
一片死寂。只有风声穿过院墙。
张建军脸色青白交加,胸口起伏,拳头捏紧了又松开。
他想说什么,维护自己那点摇摇欲坠的威信,但看着乔正君那双眼睛。
那是真正在山林里与野兽对峙过、见过生死、淬炼过的眼神,平静底下是能豁出一切的狠戾。
他最终,把冲到嘴边的话,和着不甘,狠狠咽了回去。
刘慧见状,最后一点指望也灭了。
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瘫软地靠在墙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眼里刻骨的怨毒。
她原想借知青点的势压死这对夫妻,没想到乔正君根本不吃这套,反而把她和知青点那点遮遮掩掩的人情往来,全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你、你们就这么看着?”
她不死心,做着最后的挣扎,声音嘶哑地冲着知青喊,“他还是不是男人?打女人!你们知青点的血性呢?!”
“够了。”
一个清凌凌的、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声音响起。
林雪卿从乔正君身侧,完全走了出来。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怔住了。
刚才还苍白柔弱、需要丈夫庇护的姑娘,此刻背脊挺得笔直,眼神亮得惊人。
她径直走到刘慧面前,一步之遥,停下。
“刘慧同志。”
林雪卿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你说我配不上广播站工作。好,我问你——”
她语速平稳,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像在播报一条条清晰的告示:
“入冬前公社发的《冬季农田管理及畜牧安全通知》,第五条‘确保耕牛安全过冬’里,要求对牛棚采取的‘三防’措施,是哪三防?”
“防冻、防病、防青贮饲料霉变。”
她不等刘慧反应,自己清晰报出答案,目光紧锁对方。
“青皮子(狼)冬天饿急了爱钻牛棚,最近民兵连要求各生产队加强夜巡,夜巡的重点时段和交接班记录要求是什么?”
“还有…”
她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半分,却更有力。
“上周李主任开会传达的,关于预防‘倒春寒’冻死越冬小麦的紧急预案,要求广播站必须循环播报的关键三条,第一条是什么?”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具体,一个比一个贴近当下时令和紧要工作。
刘慧张着嘴,眼神发直,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词也答不上来。
这些具体到繁琐的冬季工作细则,她往日多是照本宣科,或者干脆推给下面,哪里记得这么清楚?
“这些,我全都记在本子上,刻在脑子里。”
林雪卿转身,从桌上那叠被泪滴晕染过的稿子最下面,稳稳地抽出一本深蓝色封皮的工作笔记。
她当众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却工整无比的字迹,分门别类,还用红笔标出了重点。
她指尖抚过那些字迹,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沉静的力量:
“工作,不是靠资历熬年头,更不是靠嗓门大、会撒泼就能占住的。”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扫过院子里每一个人——干部、知青,以及更多闻声聚拢过来的社员。
“咱们红旗公社,地靠山区,冬天比别处都长,都难熬。”
“广播站的话筒,不是给你我耍威风用的。”
“它是给山下王庄提醒加固牛棚用的,是给河口队通知巡查青皮子用的,是给所有顶着西北风还在挖渠整地的社员鼓劲用的!”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冷冽的空气中化作一小团白雾,随即,她用尽全身力气,声音清越如磬:
“我林雪卿,今天在这儿,当着各位领导、同志、乡亲的面,立个誓——”
“只要我在这广播站一天,这喇叭里喊出的每一个字,都对得起咱们脚下的地,对得起大伙儿流的汗!”
“干不好,不用任何人撵,我自己卷铺盖走人!”
话音落下,院子里先是一静,随即,从几个老社员站的地方,响起零落却清晰的巴掌声,很快,更多的掌声响了起来。
林雪卿不再看面如死灰、彻底瘫软的刘慧。
她转身,看向那几个神情复杂、显得有些局促的知青,语气缓和了些,却依然字字清晰:
“张知青,各位知青同志。”
“我理解你们。离乡背井,天寒地冻的,想抱团取暖,互相帮衬,这是人情,是常理。”
“但帮衬,不能把原则和是非都捂化了。”
“就像这冬天的雪,看着能把什么都盖住,可底下是坑是路,是实是虚,开春雪化了,都得清清楚楚亮出来。”
“今天咱们要是为了点人情,就把对错捂过去。”
她目光扫过张建军微微涨红的脸,“等开春了,心里那块疙瘩化不了,工作上再出岔子,丢的,可就不只是某个人的脸面了。”
“咱们都是读过书、明事理的人,这个道理,不该不懂。”
